黎明，上工的人还很少。

沈薇薇又被一阵窸窣的脚步声吵醒。

猪圈外，林红正捏着鼻子，一脸不屑地盯着她。

“哟，醒了？”

“来找你，是想告诉你一件天大的喜事。”

沈薇薇不想理会。

干脆就默不作声，依旧装睡。

林红冷哼一声。

“沈薇薇，你妈去世了。”

“那天你离开医院的时候，你妈就病得不行了，今天没撑住，也算是有个解脱吧。”

“你爹也被撤职了，没法安排后事。”

“怎么样，是不是特别好的消息？”

沈薇薇猛地睁眼。

她疾速站起来，冲到林红身前。

“你骗我，对不对？”

“我妈怎么会这么轻易就没了？你在说谎！”

林红耸耸肩。

“没必要。”

“不信我，你待会随便问一个人就行。”

这语气，一点也不像是在说谎。

难道母亲真的已经......

“不可能，不可能。”

沈薇薇喃喃自语。

她呼吸急促，眼前一黑，险些晕厥过去。

林红见状，继续说道。

“不如你死了算了，去陪你妈。”

“你不是觉得冤吗？死了才能自证清白，说不定你爹还能官复原职。”

“换我是你，给家人带来这么多麻烦，早就一头撞死了，根本没脸活着。”

说完这几句话。

她得意地笑了笑，转身离开了。

不一会儿，就来了个挑泔水的王婶。

她是村里刚正不阿、绝不会说谎的人。

沈薇薇连忙询问，“王婶，你听说消息了吗？”

王婶叹了口气，神色悲戚，“妮儿，节哀顺变。”

“城里确实来了消息，说你妈已经走了。”

此话如同晴天霹雳。

沈薇薇瘫坐在地上，脑海一片混乱，浑身的力气被抽空。

她等不到顾裕安回来了。

死之前，甚至不能见他一眼，真是遗憾啊。

良久，她转身，走向猪圈右侧。

没有任何犹豫，一头就往红砖墙上撞去。

刹那间，有人紧紧地抓住了她的肩膀，死死地拉住她。

“别做傻事！”

几个村民急匆匆地冲了进来。

其中一个人直接将她拉回到一旁。

“一早就看到林红来猪圈，就知道她没安好心！”

“昨天林红拿你立功，被许队升了城乡通讯部的主任，所有城里的消息都要经过她传达。”

“所以，你妈的具体情况，俺们只能听林红说的，你问谁也是去世的消息。”

“可......俺们早就觉得林红在骗人了。”

沈薇薇平复了心情。

脸上冰冷的神色却不曾缓和一点。

“你们和林红不是一伙的吗？”

“在你们眼里，我就是个投机倒把的坏分子，巴不得我家破人亡。”

“我要怎么相信你们的话？”

为首的村民挠了挠头。

“薇薇啊，乡亲们对不起你。”

“你给村里人治过病、送过药、给孩子们辅导功课，俺们都看在眼里。”

“所有人都不信你会偷粮，可许泽安好歹是个官，俺们没权没势，不敢轻易得罪他。”

“可这林红就是要你的命啊！她巴不得你死了，平反的时候，就不会追责她了！”

“俺们算是想明白了，这次必须得帮你！”

沈薇薇心情总归舒缓了些。

她微微点头。

“怎么帮？”




小巴在蜿蜒的山路上颠簸前行，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尘土味。

沈薇薇愣住了，指尖颤抖着将那张纸摊开。

一行刺眼的大字映入眼帘——“知青沈薇薇申请临时调动至猪圈工作。”

检票员不耐烦地说。

“同志，快下车吧，不要影响其他人。”

“这种情况没办法送你进城，自己遣返回去吧！”

她还未反应过来，就被人从车上赶了下来。

小巴扬长而去，留下她一个人站在荒凉的山路上。

身体已经虚弱到极点。

她走不了几步，双腿就像灌了铅一样沉重。

可她不能停。

母亲还在医院，等着她。

一步，两步，碎石的棱角割破了她的鞋底，扎进脚掌，疼得她直冒冷汗。

走不动了，她只能爬。

手掌撑在地上，膝盖在砂石中拖动，血一点点浸透了破烂的衣裙。

蚂蚁嗅到血腥味，从地面涌了上来，密密麻麻地顺着她的手臂攀爬，钻进伤口啃咬。

失血过多，她彻底昏了过去。

漆黑的梦里，是她和许泽安的婚礼。

红烛高燃，宾客盈门。

他一身崭新的军装，英俊挺拔，握着她的手，温柔地说。

“薇薇，从今天起，我会一辈子对你好。”

可下一刻，他的手忽然拿起一把锋利的刀，狠狠刺进她的胸口。

她痛得大叫，可他却只是冷冷地看着她倒下，转身牵起了林红的手。

“被我玩了都不知道吧？”

“老子才不会娶你这种廉价的破鞋！”

沈薇薇猛地惊醒。

腿上传来剧烈的疼痛，一只狼正死死咬着她的小腿，嚼着她的血肉。

“救命！救命！”

她嘶哑地喊着，耗尽了她的所有力气。

远处忽然传来一个急促的刹车声。

她迷迷糊糊地看到一个破旧的三轮车飞速停下，一个熟悉的身影从车上跳下来。

“薇薇！”

顾裕安疯了一样冲上去。

用手里的木棍猛砸狼的脑袋。

那只狼发出一声惨叫，松开嘴跑了。

“薇薇，你怎么成这样了？”

顾裕安扑倒在沈薇薇身边，紧紧抱住她

沈薇薇嘴唇动了动，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不敢耽搁，将她抱上三轮车，疯了般地骑向最近的医院。

额头汗珠滚滚落下，手却没有一刻放松她的身体。

等沈薇薇醒来时，已经躺在医院的病床上。

空气中消毒水的味道浓烈得让她头晕。

她挣扎着坐起来。

腿上传来一阵钻心的疼，脚踝上已经空掉一大块了，露出一截阴森森的白骨。

护士走进来，脸色严肃。

“别乱动！”

“你怎么一个人上山？晚来一分钟就会感染死了，知不知道有多危险？”

“送你来的人去买水果了，马上就会回来看你。”

她的眼眶一阵酸涩。

是顾裕安。

又是顾裕安。

好得要命的顾裕安。

他会不会突然变成许泽安那样？

那样冷漠无情，时时刻刻想置她于死地。

不敢再想下去了......

没过多久，病房的门被推开。

一个高大的身影站在门口。

她激动大喊。

“爸！”

话音未落，父亲抬手就是一记狠狠的耳光。

“啪！”

脸被打得歪向一侧，火辣辣的疼。

这么多年，父亲第一次打她。

“沈薇薇！你怎么还有脸叫我爸？”

“我辛辛苦苦把你养大，你就这么报答我？”

“流产、破鞋、游街！你怎么对得起我们沈家家训？你怎么对得起你妈？”




吉时一到，两家婚宴的准备工作便开始忙碌起来。

村里的习俗规定，婚宴必须在祠堂举行，象征着对祖先的敬重与家族的传承。

因此两家婚宴都设在了祠堂。

祠堂的大厅布置得很庄重，一排排木桌上摆着筷子和酒杯。

四周挂着传统的红灯笼和喜庆的布条，气氛热闹极了。

林红早早就到了婚礼现场。

她穿着一袭婚纱。

白色的裙摆上点缀着细致的蕾丝花纹，镶嵌着闪烁的水晶。

设计也极具曲线感，紧紧包裹住她的腰肢，勾勒出她曼妙的身姿。

众人纷纷围在她周围。

“这婚服咋是白的？”

“土老帽！这叫婚纱，西洋的东西，你这辈子都没见过吧？”

“我早说了林红姐就不是普通人，跟许大队长真是郎才女貌！往后荣华富贵享不尽啊！”

“不知道那沈薇薇会穿什么破衣服，怎么可能比得过林红姐？”

就在此时，所有人的注意力被一个身影吸引过去。

沈薇薇美得不可方物。

她身着重工苏绣汉服，金线与丝绸交织成精致的花纹，裙摆随步伐流转。

头上戴着的凤冠，镶嵌了满满的翠石和珍珠。

四下更是议论纷纷。

“这是......沈薇薇？我差点没认出来！”

“还得是大小姐啊，一出场就把林红比下去了！”

林红皮笑肉不笑。

心情立刻跌到了谷底。

许泽安听见吵闹声，走了过来。

他盯着沈薇薇，一时出神。

想起小的时候，总爱玩过家家，他说过，会给沈薇薇穿上最漂亮的婚服。

遗憾有什么用呢？

是沈薇薇背叛了他，亲手了结十五年的感情。

他冷笑一声，“沈大小姐，穿得倒是挺周正的。”

“不过，你这婚服来得名不正言不顺，怎么敢穿在身上的？”

“我看过照片，这海城顾氏夫人当年的婚服，你怎么会有同款？”

“该不会是你未婚夫，偷来的吧？”

沈薇薇冷冷地盯着他。

正要说话，被匆匆赶来的顾裕安制止了。

“这件婚服是我母亲的。”

“是薇薇想要尽量节省开支，不奢侈浪费，所以才穿了同款。”

“我，顾裕安，海城顾氏的独子，如假包换。”

众人一片唏嘘。

“这大傻子疯了？”

“穿个西装就装少爷了？海城顾少怎么可能来当知青？”

“全城人都知道，少爷是去留洋了，在给咱们海城拉外贸项目呢！”

许泽安忍不住嗤笑。

“听见没？”

“连小孩都知道你根本就不是顾少，你还想狡辩？”

“偷别人的衣服，可是重罪！必须扭送治安队处理！”

乡亲们不吭声。

一个大婶出来解围，“许队，要不算了吧？”

“今天是好日子，这要是闹黄了，可是对人家的一辈子不负责啊！”

话音刚落，巡视的治安队就赶来了。

许泽安使了个眼色。

治安队的人开始动手，拿起麻绳就要绑沈薇薇。

顾裕安发疯一样推开他们。

“我爹给海城带了千万的收益，你们竟敢动我夫人？”

“你们都清楚顾家对海城意味着什么，敢惹我的人，后果自负！”

几个人僵在了原地。

被他的气场唬住，迟迟不敢动手。

许泽安气得跺脚。

“快动手啊！”

“他俩就是人民公敌，社会的害虫，抓了可是立功的！”

犹豫一会，几个人又围拢了过来。

就在绳子绑上沈薇薇的瞬间，汽车发动机的轰鸣声响起。

一辆辆古典奔驰陈列在泥路上。

门口传来威严的声音。

“谁敢动我顾家儿媳？”




药膏没掺毒汁。

涂了两天，沈薇薇的血肉迅速猛长。

外边的人说，许泽安把自己锁在办公室，喝了两天的闷酒。

办公室门口，林红送的饭都臭了。

本以为能消停一会。

沈薇薇摊开了久违的经济学报，结合下乡现状，分析起来。

只听见门外突然传来乱哄哄的脚步声。

乡亲们拿着镰刀和钉耙，气势汹汹地闯进门。

“沈薇薇同志，你太让我们寒心了！”

“这村里的储备粮，一夜之间少了一半，全被顾裕安开着拖拉机偷走了！”

“林红可说了，你俩投机倒把，去倒卖了公家粮！”

“亏老乡们信任你，路过都请你进屋吃饭，拿你当高知，掏心窝子对你！”

“这一半的公家粮，你拿什么赔？”

沈薇薇急了。

书本都着急地扔在炕上，站起来解释。

“没有的事！”

“这全是林红瞎编的！我要真是偷了粮，怎么可能还坐在这里，等大家算账？”

“乡亲们，我沈薇薇下乡三个月，哪家孩子我没带过，哪家农活我没帮忙干过，怎么会是那种坏分子？”

林红义愤填膺地走了进来。

她指着沈薇薇的鼻子就骂起来，“不要脸！”

“你父亲刚升了厅长，你当然可以胡作非为了！”

“就算乡亲们把你扭送去严打队，你也照样能安然无恙地出来！”

“更何况，就是你拿着父亲的官威，威胁许大队长不许出门办事，害得乡亲们无依无靠！”

“这不是欺负老实人吗？”

沈薇薇算是听明白了。

这林红一连蹲守几天，都不见许泽安出门。

心里急得要命，只能做场戏，逼沈薇薇困在僵局，看一下许泽安的反应。

没等她反驳，许泽安竟然匆忙赶到了！

宽厚的肩膀变得更为瘦削。

眼底下是浓重的黑青色，看得出很久没睡过好觉了。

“林红，你带着乡亲们来做什么？”

“这储备粮的事，的确是你操办，但你要是造谣，影响有多恶劣，你知不知道！”

“要是被造谣的人追究下来，你全家都要进去！”

林红忍不住红了眼眶。

日思夜想的男人就在眼前，她却不能倾诉思恋。

“泽安哥，你是在关心我？”

许泽安眉头紧皱。

“所以，你老实交代，到底是怎么回事！”

“说不定认个错，薇薇还能原谅你。”

林红有些局促不安。

她可是未来的许夫人，竟然要低头向沈薇薇道歉？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岂不是要将脸都丢透了？

她还在嘴硬，“我没造谣！”

“沈薇薇现在就得游街检讨，再写个举报信，把她爹给投诉下台！”

乡亲们立刻支持起来。

“打倒沈薇薇！”

“反对投机倒把，反对腐败分子！”

微弱的辩解声，被淹没在激昂的声讨中。

严打队的人匆匆赶来。

几个队员不由分说地往沈薇薇身上套绳子。

许泽安瞳孔一紧。

下意识地低喝，“住手！别碰她！”

在场的人面面相觑。

一时间，没人敢再继续动沈薇薇，更没人敢吭声。，现在喊停的也是他。

林红急了。

她不顾形象地喊，“泽安哥，你就这么护着她？”

“当初喊严打队过来游街，是你的主意，怎么现在就绑不得了？”

许泽安顿了顿。

“当然要绑。”

“只不过要换种方式。”




几次商讨下来，沈薇薇被关进了猪圈。

腐烂的粪便和潮湿的泥土味混杂在一起，刺鼻得令人窒息。

她紧紧抱着膝盖，浑身脏污，伤口溃烂。

一想起下午的情形，她就心寒至极。

没有一个乡亲帮她说话。

饿得胃疼，也没有一个人给她送饭。

自己真是太傻了，被抓之前还在研究村里的改革策略，却再次被狠狠背刺！

她很想念母亲，想念父亲，想念......顾裕安。

不知道他现在在哪里？

沙兰村的蝗灾很严重，他一定很累吧？

想着想着，身后突然传来沙沙的脚步声。

沈薇薇心怦然一动。

会是顾裕安吗？

她抬起沉重的眼皮，看到许泽安正弯腰走进来。

“你来做什么？”

许泽安掏出一件厚实的衣服和一盒药箱。

他不顾她的抗拒，轻轻将消毒水抹在她小腿的伤口上，又细心包好。

“薇薇，我是为了救你，才让你来猪圈的。”

“要是把你关到普通的审讯室，阿红一定不会善罢甘休。”

“到时候她再煽动一下乡亲，去举报沈爸的话，就麻烦了。”

沈薇薇冷笑一声。

目光转到地面，她烦透了这张虚伪的脸。

“沈爸？你还好意思这么叫？”

“我父亲视你为己出，你却在背后和林红密谋，想要他死！”

“那天在办公室外面，我听得一清二楚。”

许泽安面色惨白。

他支支吾吾，半天才憋出几个字。

“对不起。”

“那不是我真实想法，我那时候太喜欢阿红了......”

“薇薇，我不想让你受伤。”

沈薇薇不耐烦地瞥了他一眼。

“不想让我受伤？你觉得我还是七岁那会，信你说要守护我一辈子吗？”

“你明明知道我是冤枉的，一句话都没替我辩解，处处顺着林红，把我关进猪圈。”

“说来说去，就是不想让林红生气，对吗？”

许泽安眼神复杂。

他深吸了一口气，脸上露出一丝歉疚的神色。

“你可不可以理解一下我？”

“阿红已经很伤心了，我不忍心看她受伤。”

“陆续五天，我都没怎么理她，她一定心都要碎了。”

沈薇薇心被刺了一下。

被爱原来是这种滋味吗？

她从未被这样明目张胆地偏爱过。

“所以，我只是见证你们伟大爱情的牺牲品，对吗？”

“为了她的伤心，你可以任凭我在这里受苦，不管我生死。”

“你有没有想过，我是活生生的人，我被打会疼，被骂会痛？”

话语里没有怨恨，只有失望。

许泽安脸色黯淡。

他缓缓开口，声音压得很低。

“薇薇，我懂你不容易。”

“如果不是你怀了别人的孩子，我怎么会那样对你？”

“一切都是有原因的，你可以怪我，但可不可以不要怪到阿红头上？”

“她身体弱，受不了刺激。”

“要是真相大白，你想平反，不要追责她好不好？”

从始至终，许泽安根本没有想过为她出头。

反而一直在为林红考虑。

沈薇薇面无表情。

“我没理由献祭自己，成全你们的爱情。”

“要么你现在就杀了我，不然我会加倍奉还我的痛苦。”

许泽安张了张嘴，说不出一句话。

他转身离去，却站在猪圈栏杆口，久久没有挪步。

直到沈薇薇沉沉睡去，他才不舍地挪开视线。

此刻，心硬生生撕碎成两半。

一半给风情万种的林红。

一半给善良美好的沈薇薇。

到底更爱谁？

他说不清，更不敢去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