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来科技小说 女频言情 如履薄冰全文石越朱翊钧
如履薄冰全文石越朱翊钧 连载
继续阅读
作品简介 目录 章节试读

本书作者

石越

    男女主角分别是石越朱翊钧的女频言情小说《如履薄冰全文石越朱翊钧》,由网络作家“石越”所著,讲述一系列精彩纷呈的故事,本站纯净无弹窗,精彩内容欢迎阅读!小说详情介绍:京城,十月二十八,清晨。上御皇极门,颁万历元年大统历。及已享太庙,以庄皇帝神主尚在几筵,上具常服祭告,祗请圣灵诣庙享祀。……朱翊钧祭告完太庙后,却并未第一时间回宫。而是来到了太庙旁陪祀的真武庙。朱翊钧在太常寺的陪同下,对真武大帝进行了祭祀。而后又亲切接见了道门三位观主。三位观主不尽是真武观的。乃是东岳帝君观、都城隍庙、三清观等一应道观选出来的道门领袖,作陪皇帝。虽说个个修行不凡,但此刻却都愁眉苦脸。朱翊钧见三人都不太配合的样子,不由拉下脸来:“三位高功,莫要哄骗朕,朕之前可是摸过底的。”“你们可不止那点香火钱这么简单。”“北直隶八府两州,你们都有借贷的营生,甚至有的道观,都借到河北去了!”“怎么朕要借点就不肯了?朕的生意做不得?”见...

章节试读


京城,十月二十八,清晨。

上御皇极门,颁万历元年大统历。

及已享太庙,以庄皇帝神主尚在几筵,上具常服祭告,祗请圣灵诣庙享祀。

……

朱翊钧祭告完太庙后,却并未第一时间回宫。

而是来到了太庙旁陪祀的真武庙。

朱翊钧在太常寺的陪同下,对真武大帝进行了祭祀。

而后又亲切接见了道门三位观主。

三位观主不尽是真武观的。

乃是东岳帝君观、都城隍庙、三清观等一应道观选出来的道门领袖,作陪皇帝。

虽说个个修行不凡,但此刻却都愁眉苦脸。

朱翊钧见三人都不太配合的样子,不由拉下脸来:“三位高功,莫要哄骗朕,朕之前可是摸过底的。”

“你们可不止那点香火钱这么简单。”

“北直隶八府两州,你们都有借贷的营生,甚至有的道观,都借到河北去了!”

“怎么朕要借点就不肯了?朕的生意做不得?”

见皇帝拉下脸来,三位道门领袖都有些局促。

其中一名原申道人苦笑道:“陛下,我三人虽被推出来做个魁首,但却不像陛下这般言出法随。”

“京城中大大小小近百观,也不是我等能尽数做主的。”

“陛下……毕竟不是小数目。”

嘴上这般推脱,但原因大家都心知肚明。

百姓借了高利贷,不怕还不上,再差也能收来做个佃户。

你皇帝来借钱,不还了怎么办?总不能又弄个白莲教、五斗米教,暴力催债吧?

要的少也就罢了,一来就狮子大开口,谁能同意?

朱翊钧也不是不明事理的人。

他晓之以情道:“话不是这么说的,三位高功,皇家给诸位良田免赋,可是与三位接的头。”

“怎么有好处的时候能说上话,为君父解难的时候,就做不了主了?”

道门向来是皇权的延伸。

可以说这些宗教里面最听话,就是道门了。

该上缴的份子钱,一般都会足额。

哪怕对外放贷,也比光头们收敛得多。

但是收进自己腰包的,自然也不会少。

如今朱翊钧正是缺钱的时候,本指望着冯保那里抄家,能出点货。

上辈子能超过百万两,这辈子死的早,打个折,二十万两总不过分吧?

结果顺天府吃相太难看,只报上来两万两应付了事。

还是他发了一通火,准备出动锦衣卫,才逼得内阁又压着顺天府,吐了四万两出来。

当然只有现银。

至于什么古董、字画?看着像商周的,实际上就是上周的。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历史上乾隆让陈辉祖去抄家,结果陈辉祖自己吞了三百万,只给朝廷一百万。

更离谱的还数魏忠贤,这种身份位置,抄家抄出来几千两,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什么清官。

谁都知道怎么回事,但落到实处,就是难办。

害得皇帝陛下只能记在心里,准备秋后算账。

银两没凑够,自然只能到处打秋风。

这不,今日正好祭祀太庙,便准备从道士们手里薅一点。

原申道人听了皇帝这话,面色更是为难:“陛下,臣等倒是能合计合计,不过陛下这数目,着实太为难了。”

开口就是一百万两,当是道观下面长了银矿呢?

朱翊钧很是理解,从善如流:“那高功说个数?”

名义上总归是借钱,脸皮厚点也无妨。

原申道人告罪一声,领着另外两个道门领袖,躲到一边商量去了。

朱翊钧很有耐性等着。

不多时,三位道门领袖才商量完。

原申道人开口道:“陛下,咱们合计了一下,当能给内帑凑九万七千二百两出来,虽说少了点,但为表拳拳心意,利息减半。”

“陛下,我道门虽……”

朱翊钧直接打断了他。

乘胜追击道:“高功这是欺朕……。”

话未说完,只见蒋克谦从外进来,附在皇帝身侧耳语了一句。

朱翊钧立马改口:“好,那便如此!三位忠君报国之心,朕必然铭记在心!”

先能掏多少是多少,现在有事,下次再来详谈。

反正内债不是债,利息都没什么好讨论的。

语罢,便急匆匆舍了几位道门领袖,直接出了真武殿。

这时他才有暇问起蒋克谦:“海瑞进京了?怎么比预料中的快?”

蒋克谦连忙道:“本说是后日,但海佥都御史到了天津卫后,恰好偶遇入京的温侍郎。”

“而后便将老母托付给了温侍郎,自己则快马入京。”

朱翊钧暗自感慨,果然是拳拳报国之心。

海瑞这人在外人看来,是一个很复杂的人。

但其实,是一个比高仪还要简单的人。

他是发自内心信奉三纲五常那一套,包括爱民,自然也包括忠君。

可以说,海瑞是为今世上,少有真的会把皇帝当做君父的人。

当初世宗将其下狱,一度声称要杀海瑞。

即便如此,在世宗死后,海瑞在狱中闻讯,竟是嚎啕大哭,哭到呕吐,以至于晕倒在地。

这种纯粹的人,就是皇权的一把利剑。

当然,就看怎么用了。

朱翊钧沉吟了一会,对身旁的张宏道:“大伴去,替朕亲迎海瑞。”

张宏应声就要去。

朱翊钧突然又叫住了他:“等等。”

他又转身折返真武殿。

问道人讨了一幅笔墨,就在殿中书写起来。

几个大字一气呵成。

等笔墨干涸,便拿着出来,递给张宏:“就说朕翘首以待,请他入宫与朕参食分膳。”

张宏小心接过。

他不敢细看,躬身而退。

朱翊钧看着张宏离去,似乎想起什么。

又朝身侧的李进吩咐道:“让尚膳监翻一翻,世宗最后一日午膳是什么花样,今日就按那般做一顿。”

李进立马猜到皇帝的用意,眼中划过一丝惊叹与慑服。

小心翼翼地退了出去。

……

不知谁放出来的消息。

此时城门内的街道两旁,已然站满了人。

摩肩接踵,垫着脚往城门外张望。

民居若是有二层的,更是探出好几个脑袋往外看。

周遭视野好些的酒楼,几乎被抢订一空。

便在这时,城楼上,不知谁喊了一声:“来了!来了!”

人群突然就三五吆喝起来。

“海青天来了!”

“看到了看到了!”

突然之间,人声鼎沸,嘈杂盈天。

一匹高头大马缓缓越过护城河,出现在了众人视野里。

海瑞如今已然五十八岁高龄。

舟车劳顿,神色止不住地倦怠。

斑白的两鬓,以及纵横沟壑的脸,都透露出数不尽的风霜。

他到了城门外,下马牵行,神色复杂地看着就在眼前的京城。

彼时种种,再度复现在了眼前。

从他遣散妻儿老母,死谏世宗,希冀世宗重新振作,扫除积弊。

从他视死如归入狱,慷慨赴死,却听世宗将他看作比干,自语不愿做纣王。

再到后来听闻世宗驾崩,他宛如丧父,悲痛欲绝。

后来又是穆宗将他复起。

桩桩件件,如同走马观花,一一复现。

被穆宗放弃,致仕回海南之后,他从未想到,自己还有被复起的机会。

京城,更是只在梦中出现。

却没想到,如今又再度来到此地。

巍巍城墙,大明中枢!

想到八月初,随着起复圣旨一并送来的新帝手书,他便再度心情激荡。

一拉缰绳,昂首阔步,走进了京城!

随着海瑞入城。

围观众人很快嘈杂起来。

“海青天!”

“终于又见到您老了!”

“海青天入京了!”

人群纷纷往前挤。

若不是五城兵马司早早安排人看着,恐怕就要水泄不通了。

海瑞抬头看向周遭众人,神情复杂。

他为了不惹出事端,一路上从未说过自己身份。

但一到了北直隶的范围后,走到哪里都被人夹道以迎。

说不麻烦是假的,但这份满足感,也足令他泪目。

他无奈,只能拱手回应。

恰在这时,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

张宏率人策马而来。

见周围拥堵的人实在太多,无奈只能下马,挤开人群。

高喊着:“海佥都御史!司礼监掌印张宏,代陛下亲迎!”

随着一声声高呼,总算是拨开人群,来到海瑞面前。

海瑞正要行礼。

张宏一把将他扶助:“海佥都御史,不是口谕,是陛下关切您。”

海瑞抿着嘴,还是坚持行礼。

朝皇城的方向拜了下去。

而后才起身:“恭听陛下圣谕。”

张宏看着固执的海瑞,一时也忍不住有些佩服。

缓缓开口道:“陛下说,您旅途劳累,不必急着去官署,可以稍微休歇几日,安顿一番再说。”

吏部对于官员到任是有日期限制的。

像海瑞这种对自我要求极高之人,一到地方,第一件事就是去官署上任。

皇帝这才特意嘱咐。

海瑞突然被这种细致入微的关切,弄得不太自在。

一时手足无措,有些慌张地谢了恩。

“陛下还说,您入京后没有落脚之地,可先去武清伯府上盘桓几日,陛下已经知会过武清伯了。”

海瑞连连推辞:“臣自有去处,就不去叨扰国丈了。”

张宏也不坚持。

只示意身后小太监,将一张元书纸捧上。

“海佥都御史,这是陛下手书,亲赠与您,邀您参食分膳。”

海瑞一怔。

旋即有些期盼,又有些紧张地接了过来。

轻轻展开。

只见上书几个大字,笔法稚嫩,却颇有些灵气。

乃是:道之所在,虽千万人,往矣。

海瑞突然没了动作,静静呆立在当场。

过了好半晌。

才抿了抿嘴,深吸一口气。

面无表情点了点头:“张大珰前面带路。”

海瑞说完这句后,便一言不发。

只是拱手朝左右百姓回礼。

默默跟在张宏身后。

他为何这般急着赶来京城?

自然不是盘桓区区官位。

他都已然五十八了,妻儿尽死,身无余财,岂会贪图官位?

这般急切地赶来,是因为,天子竟然手书与他,诚诚相邀!

只言“扫除积弊,寸步难行,盼海卿援手”。

短短几个字,几乎让他热泪盈眶。

不只因为他海瑞被皇帝看重,而是,当今皇帝,竟然真的打算扫除积弊!

他历经三朝。

亲眼看着世宗皇帝,是如何从一个励精图治的皇帝,变成一个寻仙问道,不顾天下的妙一飞元真君。

彼时便有传闻。

说是励精图治,寸步难行,以至于有宫女勒颈,火烧行宫。

海瑞虽然不尽信,却也万分遗憾于一位明君死去,只剩一副道君躯壳。

如今新帝亲口对他说扫除积弊,寸步难行,他又怎么能坐视?

若非带着老母,须缓步慢行,他早就插着翅膀,飞来北直隶了!

如今他刚刚入京,皇帝就是一句道之所在。

这分明是感念于他,怎能不令他心折?

他这几日几乎夜夜辗转反侧。

心想着,皇帝这般殷殷期盼,究竟遇到什么难事了。

若是一再受阻,会不会又像世宗一般自暴自弃?

他越想越是急切,越想越是害怕。

这位圣君,决然不能再孤立无援,重演世宗之事!

一边想着,海瑞便进了皇城。

一路被张宏领到了文华殿。

张宏轻声道:“陛下就在里间,咱家就送到这里了。”

海瑞抬头看了一眼文华殿,心中感慨万千。

深吸一口气,平复心情,缓缓迈步走了进去。

刚一进门,便听到一道稚嫩的声音。

“海卿!可让朕好等!”

只见一道身着玄端深衣燕弁服的身影快步走近。

一把抓住海瑞的手,直往里边拉。

也不管海瑞怔愣的神色。

自顾自说道:“海卿,朕自幼时读到卿的治安疏,便将卿记在了心中,今日,总算有缘得见了。”

海瑞终于反应过来,就要挣脱行礼。

朱翊钧拽着他不松手,宽慰道:“今日是私下相见,卿不必行礼,省得浪费了你我君臣交心的时间。”

海瑞被拽着不好下拜,去也没真的从善如流。

而是躬身行礼,以示君臣之分。

他劝谏道:“陛下万乘之尊,莫要为臣失了身份。”

虽说这般礼遇,他一万个高兴。

但臣下心绪事小,圣上身份事大。

朱翊钧突然转头看向海瑞。

定了定。

神色复杂道:“海卿,这礼遇不单是朕给你的,也是我皇考、皇祖父给你的。”

海瑞一怔。

世宗与穆宗给的?

这是什么意思?

他正要开口发问。

朱翊钧打断了他,将海瑞带到席间,伸手示意海瑞坐下。

他指着席间的菜肴,有些缅怀道:“这是朕皇祖父仙去那日所用。”

抬手按住又要起身的海瑞,继续道:“朕听说,卿闻世宗驾崩,悲痛欲绝,将食物都呕了出来。”

“这一膳,既是朕与你分食,也是我皇祖父与你分食。”

说到这里,他幽幽叹了口气:“海卿,我皇祖父去世前,与我皇考说……海瑞骂得对,他错了。”

语罢,却没迎来预想中海瑞拜倒的动静。

朱翊钧有些端不住,悄然别过头,扫过海瑞。

只见,海瑞此刻,竟然是凝噎不能语。

双目半睁半闭,俨然一副摇摇欲坠的样子!

海瑞此时心中犹如翻江倒海,难以自抑。

明知道如此有君前失仪之嫌,却还是止不住情绪翻涌。

世宗皇帝……

那位他曾经寄予厚望,期盼他幡然醒悟,扫除积弊的皇帝。

那位他直言犯上,辱骂“天下不直陛下久矣”的飞元真君。

难怪将他海瑞看做比干,自语不做纣王。

君父……原来真的知错了。

想到这里,他几乎两眼一黑,就要跌倒。

朱翊钧见他身子摇晃,连忙招呼人来扶住。

两个小太监快步近前,就要将人扶助。

海瑞却一把推开小太监,起身避席,径自拜倒。

磕头,下拜。

一连四次。

行了个一个三拜四叩大礼。

“臣无父无君,弃国弃家,臣有罪!”

再抬头时,已然泪流满面。

朱翊钧连忙将他扶住:“海卿莫出此言,我皇祖父亲口说,你是个清官,好官。”

“你无罪!”

海瑞坚辞不起。

哽咽道:“臣不顾世庙圣体,上呈治安疏,行谏言之事,辱骂君父!”

“臣受先帝尊令,索田徐阶,却激起民变,有愧圣望!”

“臣是罪人,不敢受圣上礼遇!”

出于直心,上奏了谏言,天下人都为他叫好。

但是,只有海瑞自己心中苦痛——他确实是在辱骂君父。

更别提,他本是抱着赴死之心,可世宗却没有杀他,始终让他欠了世宗一次。

而后穆宗用他,让徐阶归田,却激起了民变,潦草收场,这是欠了穆宗一次。

此时却受新帝礼遇,又听到世宗心意。

一切的痛苦,难堪,再度翻涌而起。

朱翊钧用力将海瑞扶起。

感叹道:“卿不必自责,朕的皇祖父与皇考,并未心怀耿耿。”

“皇祖父先去前,曾语皇考,说他既不赦免海瑞,也不将海瑞定罪。”

“便是为了将你留与皇考用。”

“至于徐阶归田,同意你致仕这事……”

他面朝大峪山,轻声道:“我皇考曾亲口感慨,说他才德不足,护不住你。”

“让你继续做事,只会害了忠臣。”

海瑞听到这里,已然泣不成声:“臣……臣……”

而后竟然君前失仪,嚎啕大哭起来!

朱翊钧静静看着海瑞,等他平复心情,没有再出言打扰。

终于,过了好一会。

海瑞渐渐平复情绪,就要为失仪请罪。

朱翊钧连忙打断了他,终于不着痕迹说起今日重点。

恳切问道:“海卿,二位先帝负了卿,卿还愿意助朕一臂之力吗?”

海瑞仿佛溺水之人,抓住了河岸。

脸上的坚定前所未有。

高声道:“既食君禄,君即我父,臣愿为陛下肝脑涂地,万死不辞!”

朱翊钧感动,把住海瑞一双大手。

含泪道:“果是忠贞之臣,朕必再不负你!”

“那厘清两淮盐政之事,朕便放心托付与你了。”


景运门外,校场。

午后本就是学习御射的时候,只不过今日将海瑞一并带了过来。

大片空地上,京卫武学的子弟们,正卖力地表演着,以期能像之前的几名幸运儿一样,入了圣上法眼,一步登天。

马术、打拳、拉满大弓,形形色色的自我表现,不一而足。

见皇帝来了,这些子弟们纷纷行礼。

朱翊钧面色和蔼地让他们继续,自己则跟海瑞在景云门前站立着。

他唤过一名太监到近前,吩咐道:“去,把人叫过来。”

趁着太监去叫人的空档,朱翊钧跟海瑞解释道:“此前我皇考每每思及徐阶之事,便悔不自已。”

“而后更是一再教导朕,但有类似的事,要引以为戒。”

“卿此次去两淮厘税,必然比前些年徐阶归田之事,更为激烈。”

说到此处,海瑞立刻就明白皇帝要做什么了。

他看了一眼校场,有些迟疑:“陛下爱护微臣,臣铭感五内。不过……会不会有些过了?”

皇帝单独为他组了个三法司。

又划下道来,接过了最难啃的勋贵皇亲,以及四品及以上大员。

还生怕他过刚易折,敦敦嘱咐他不必竟全功,有个四成功果,便是天大的功劳。

已经做到这个地步了,竟然还要给他海瑞配亲卫!?

君父君父,天地良心,海瑞第一次感受到父爱!

朱翊钧却浑然不觉地摇了摇头:“朕虽未亲自去过地方,却也明白什么叫‘民变’,什么叫‘啸聚’。”

“海卿,事情一次没办成,还能有二有三。”

“若是卿折在了两淮,朕可就要痛彻心扉了。”

海瑞默然。

思绪却是已经飘远——这一次,他当真没有退却的余地了。

皇帝说第一没办成,还能再二再三,但海瑞扪心自问,他自己能接受吗?

他看着这位少帝,心中尽是感慨,无以为报啊。

什么两淮大人物,什么南直隶高官,什么皇亲国戚。

他海瑞,如今是领了取经任务,此去西行路上,他决心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二人静立当场,各有思绪。

不多时,太监便领来了数人,纷纷跪地行礼。

海瑞一看几人跪地行礼,立马知道要么是勋贵,要么是武将——文臣不会这般大庭广众动不动就跪拜。

他不着痕迹开始打量眼前几人,暗自猜测几人身份。

好在朱翊钧没有卖关子,他让几人免礼后,开始与海瑞分别介绍。

“这是京营总督顾寰的副将,焦泽。”朱翊钧指着一人。

勋贵武臣没这多瞎讲究,没必要介绍表字,甚至都不一定有。

海瑞看着面前这位虎背熊腰的壮汉,心中忍不住暗赞一声。

“下月,焦泽将调任漕运副总兵,领一营八百精兵,随海卿到两淮赴任。”

这八百人,是顾寰出亲兵,加上抽调京营好手组成的。

虽然只操练了一月余,但基本的样子总算是出来了。

当然,重点是,他四处打秋风,好坏是给这八百人的欠饷银补齐了,还额外发了二两赏银。

据顾承光说,从来没见过兵士操练这般卖力。

等焦泽再度行礼后,朱翊钧又指着另一人,与海瑞介绍道:“这是锦衣卫指挥佥事,顾承光。”

海瑞再度颔首,心下满意。

这位膀大腰圆的锦衣卫,也是一眼能看出,经历过杀场的。

“顾指挥佥事,带二百锦衣卫,作为海卿巡抚两淮的亲卫。”

锦衣卫和丘八不一样。

很多丘八不能做的事,锦衣卫是没什么顾忌的。

顾承光向海瑞见礼。

“这是京卫武学今年魁首,特赐金吾卫,骆思恭,这是平江伯世子,陈胤兆。”

朱翊钧又指着二人,向海瑞分说道。

海瑞略过了前者,看了一眼后者。

笑道:“这位世子,臣前几日刚刚见过。”

朱翊钧一怔。

旋即反应过来,当初他承诺李伟海运,那位国丈李伟便寻上了姻亲平江伯,说要一起做这生意。

而后便各自遣人去港口考察,收购破落的海商商会等等。

恐怕,二人是回京时偶遇。

他摆了摆手略过此事,解释道:“骆思恭武艺不凡,正好护海卿周全。”

又看向骆思恭:“务必要寸步不离。”

骆思恭年不过十七,但能从京卫武学脱颖而出,除了武艺外,智慧也不差。

他行礼道:“臣遵旨!”

朱翊钧又道:“漕运总兵保定侯梁继璠,被弹劾闲住,如今的漕运总兵乃是平江伯,陈王谟。”

梁继璠被劾,是他指使人干的。

没办法,这位保定候,是陈太后家的姻亲,如今要做事,自然要提防一手,换个靠得住的。

海瑞一点就通。

他方才还纳闷,怎么给他指派个细胳膊细腿的世子做亲卫。

感情是用来拿捏这位平江伯的。

作为亲卫,自然要寸步不离,一旦有人图谋不轨,亲卫首当其冲,这位平江伯必然不可能坐视。

海瑞再次惊叹。

这位少帝几乎将有可能出问题的地方,全都照顾到了。

一通调派下来。

光是能亲掌的兵卫,就有一千人。

又借着世子,拿捏了一个漕运总兵,勋贵世伯。

这位平江伯曾出镇两广,躬擐甲胄,而后贼张琏反,也是陈王谟亲自上阵,擒斩三万余,才得以平息。

这类上过沙场的武勋,多少都有些亲兵,哪怕不能全然掌握漕兵,也不差基本盘。

此外圣上还暗示他,那位总督王宗沐,也会全力支持此事——若是搪塞不服,便去找定安伯弹压。

这阵仗,知道的,明白是去查处贪腐,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有什么战事。

朱翊钧将几人一一介绍完,又嘱咐了一番,要听从海卿之令,不得骄纵跋扈云云。

才让人退下。

海瑞突然想起什么,好奇道:“陛下这般安排,内阁知晓吗?”

以他的理解。

锦衣卫的事好安排。

但其余应该都不好办才对。

焦泽本是京营副将,如今转漕运总兵,必然要过兵部那一关。

南直隶刑部侍郎王锡爵配合他,看似简单,也必然需要北直隶刑部同意放权。

更别说,陈栋,堂堂大理寺少卿,四品大员,与自己同级,却派去随行两淮,多少有些不合常例。

他是真不知皇帝怎么说服的内阁与六部。

朱翊钧突然转过头,看向海瑞。

神色复杂,带着心疼,又有些自豪道:“海卿,你以为朕内帑那一百万两白银,是白给内阁六部凑的吗?”

六部的事,反倒让内帑出了一百万,不吐点肉出来怎么行?

这钱自然不止是花在这里,但趁机达成以上这些政治共识,再正常不过。

海瑞只思考了一瞬,立马反应过来。

朱翊钧抓住他的手:“值不值得,就看海卿了。”

海瑞无语凝噎,只得再度保证。

君臣二人又谈论了些细节,随后又拉了拉家常。

快到傍晚,朱翊钧才不舍地目送海瑞出宫。

等到海瑞离开。

朱翊钧才叫过来一名中书舍人,吩咐道:“替朕拟旨,给海瑞母亲,加诰命,具体下内阁议论。”

中枢舍人应声而去。

朱翊钧又唤来张宏:“去,赐海瑞例银二十两,再为海瑞选名好生养的侍妾送去。”

“若是海瑞与海母推脱,就说……父母赐,不可辞,切莫辜负皇恩。”

这种纯粹的好人却孤零无后,总归听起来有些凄凉。

他也就随手为之了,至于行不行,只能看造化。

张宏领命而去。

随后又朝李进问道:“给张鲸挑的人如何了?”

李进忙答道:“圣上,已经交到张鲸手上了,都是御马监的精锐。”

朱翊钧点点头:“把他叫过来。”

李进正要应声而去

朱翊钧又叫住了他:“算了,事情太多了,你替朕带话给他。”

李进躬身静候圣帝德音。

朱翊钧沉吟片刻,缓缓开口道:“南京守备是张宏以前的职司,朕知道他们在里面有些根底。”

“这次张鲸去任南京守备,不用做什么,给朕弹压住一应蠢动,无诏片甲不得出营。”

“若是带着御马监的精锐去上任,都办不好这点小事,那就干脆在南直隶自刎,别回来丢人了。”

朱翊钧摆了摆手,示意自己说完了,让李进去传话。

他既然已经给海瑞派了精兵,就不怕单纯的民乱。

反而是内外勾结,鼓噪官兵闹事这一环,不得不防。

所谓南京守备,便是掌节制南京诸卫所,一般由勋贵与宦官同时担任。

张鲸是个狠人,历史上既然能扳倒冯保上位,手腕必然不差,让他去南直隶,就是为了弹压南京诸卫所,防止有变。

防微杜渐,这已经是他能做的极致了,只盼这次海瑞不要让他失望。

李进悄然退了下去。

待所有事吩咐完,朱翊钧有些疲惫地揉了揉眉心。

他独自留在校场,又回忆了一番应对,想想还有没有什么疏漏。

确认无误后,才长出了一口气。

最近这些时日,耗费心神的事情太多了。

可惜,还不到能歇息的时候。

想着,便让人伺候穿上木甲,开始练习拳法来。

……

用完晚膳后。

朱翊钧才有暇翻开《论语》跟《礼记》,学习起来。

本是疲惫不已。

但一想到明日经筵,朱翊钧只能强打精神,先把功课做完。

他就这样静静阅览起来。

时而沉思。

时而对提笔对某些地方做个圈注。

约莫过了大半个时辰,才缓缓合上书页。

而后实在有些倦怠,干脆闭上眼睛小憩一会。

迷迷糊糊歇好一会,才伸了个懒腰,坐起来继续用功。

他回了回神,铺开纸张提起笔,斟酌了一下,缓缓写道:“经筵官时行,谓朕曰,人之初,性本善;经筵官四维,谓朕曰,人之初,性本恶。朕茫茫然不知所从。”

“经筵后,朕遍阅典籍,纵览群书,始知有孟子性善论,荀子性恶论,告子无善无恶论。皆诸子亚圣之言,朕愈惑惑然不知所向。”

“幸有朝鲜国为君父分忧,进献先天之人。”

“朕命内廷窥伺月余,记载所行所为,终有定论。”

“其人遇恶不烦,见善不喜,从心所欲,行为无限,心无规矩。”

“及至宦臣教授礼仪,司业传道人伦,其人宛如天地清浊渐分,渐有良心善举,感恩之情。”

“乃得,人性之始,无有善恶,后天所见所遇以决之。”

“遂从告子之论——‘性,犹湍水也,决诸东方则东流,决诸西方则西流’。”

“亦有心得,谓之曰:论之争端,非明证无以服人。”

他一气呵成将明日经筵的作业写罢,满意地吹了一口气。

他静静等着墨迹干涸,向侍立在旁的蒋克谦。

随口问道:“李贽什么时候到京城?”

蒋克谦面无表情,一板一眼道:“圣上,李贽一路上四处寻人探讨学问,给各地学院传道解惑,比预计慢上不少,估摸还有两三日。”

朱翊钧皱眉,这家伙是真不给面子,他都这样催促了,还在路上拖拖拉拉。

转念一想也是,孔子在这家伙眼里是狗叫,那自己这个皇帝估计跟狗屎没什么区别。

他又追问道:“郑王家那位世子呢?”

蒋克谦摇摇头:“锦衣卫遣人跟宗人府一块去的,还是推脱不来。”

朱翊钧叹了口气,还是心怀怨怼啊。

当初郑王上奏谏世宗皇帝,结果被动怒的世宗直接除了王爵,降为庶人,禁锢于凤阳。

虽说先帝施恩,给郑王放了,也复了爵位,但这梁子显然没这么容易放下。

当初郑王被囚禁时,这位郑王世子刚十五岁,言说“痛父非罪见系”,而后筑土室于宫门外,席藁独处,直到郑王被开释。

郑王无罪被囚,那么错在谁不言而喻,所以这位郑王世子一直对皇室心怀怨怼,此后好好地府邸不住,跑去筑土室,就是一种无声抗议。

而郑王本人,历史上更是拒领食禄,老死都穿着布衣,吃淡饭青菜。

这就难怪,为什么朱翊钧当初登基,这一家子一份贺表也没有。

如今他再三相邀,却仍是一再推脱,也在情理之中。

换做其他人,朱翊钧也懒得理会,反正是世宗的罪过,他心里也没负担。

问题在于……这位郑王家的世子,他志在必得。

其人唤作朱载堉,后世号称律圣,乃是鼎鼎有名的音乐家,数学家。

用天纵奇才都不足以描述他,这是一个,可以用横跨81档的特大算盘,进行开平方、开立方计算的划时代人物。

此人历史上证明了匀律音阶的音程,可以取为二的十二次方根,精确到小数点后二十五位!

这就是律学中的,十二平均律。

且不说早了欧洲人数十年这种没用的比较,单是这份数学天赋,朱翊钧就不可能放过他。

数学天赋自有数学天赋对应的嗅觉。

此人从勘定历法,到计算北直隶地理位置与地刺偏角,再到精确计算出回归年的长度和水银的比重,战功赫赫。

朱翊钧都不敢想这种人要是搞音乐之余,替他进行数学研究和推广,该是何等美妙的光景。

可如今心怀怨怼也不是个办法。

朱载堉在历史上主动放弃王爵之位,一心专研乐理,这种思想境界,显然不是寻常手段能打动的。

朱翊钧思忖良久,终于打定了主意。

他又铺开一张纸,提起笔缓缓落下,在抬头处写道:“郑王,厚烷我亲、郑王世子,载堉我亲。”

“我尝闻郑王因言削爵,非罪见系,我皇考虽行拨乱反正之事,却难抚亲亲之伤。”

“此乃我皇祖父之过,我愿受之,遥以歉礼与郑王,万望开解族亲,早日释怀。”

“另,闻载堉我亲颇趣乐理,我之近卫克谦,亦有擅长,近来偶有所得,可使等程音律之位,增至十二位。”

“若得闲暇,可赴京城,尽亲亲之谊,探音律之道。”

“盼复。”

朱翊钧写完后,又拿起一旁的私印,盖了下去。

在落款处,留下了“长惟居士”四字。

做完这些,朱翊钧才唤了声蒋克谦。

一脸笃定道:“蒋卿,朕听闻你在音律上有了新的感悟,对吧?”

蒋克谦一怔。

有些摸不着头脑道:“没有啊。”

他的琴书编撰进度缓慢,也并没有新的进展,不知道圣上这话什么意思。

朱翊钧大手一摆:“朕说你有,你就有。”

他将方才这封信,交给蒋克谦,嘱咐道:“你差人,将这封信送到郑王府上。”

“另外,你再附上你的信,就说……”

他如此这般云云,亲口传授机宜

亲自教授了一番蒋克谦怎么做个谜语人,装作高深莫测。

其中一些数学思想他也记不太清,但他好歹是理工科出身,数分和抽象代数还是能记着些,用来当个谜语人,绰绰有余。

大不了给人骗过来之后再一起研究嘛。

改制明朝的税法,财政,必然要改制户部。

可以说,他现在最缺的人才,就是粗通数学的小吏。

他虽然脑子里有一套数学体系,却模模糊糊已经忘得差不多,若是想本土化,必然还需要这些数学家具体施行下去。

蒋克谦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准备之后按照皇帝的交代,将这几句话默写上去。

他拿着信,正要退出去。

朱翊钧又叫住了他,把先前写的善恶论作业交给蒋克谦。

吩咐道:“先去一趟通政司,把这个抄录一份送过去,登上下一期的日月早报。”

“老规矩,还是用大白话。”

“经筵上的前因后果也写进去,最后加一句点评,就说……”

说到这里,朱翊钧顿了顿,斟酌半晌才一字一顿说道:“凡宣称之争,以证明为先。”


军民代表,文武百官,正跪伏在午门外,骤然听到一道鼓声,是钦天监安排的时鼓。

随着鼓声一响,东曦初升,照在午门之上。

众皆纷纷抬头朝城楼上看去。

只见通赞、赞礼、宿卫官、各侍卫等侍从官,鱼贯而出,在门楼上开道迎候。

云盖、云盘紧随其后。

一道身着衮冕的身影,在众人的簇拥之下,缓缓现身。

“有诏!”有人唱喊。

军民百官当即伏首:“恭听圣谕!”

朱翊钧看着城楼下方,黑压压跪倒的一片,一眼望不到头,胸膛不由数度起伏。

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终于缓解了一番。

这才对着下方,一字一顿,宏声道:“我国家光启鸿图,传绪万世;祖宗列圣,创守一心,二百余年。”

与此同时,左右当值太监,重复一遍,传到下方耳中,下方每隔一段便有太监重复一遍,向后喊道。

重重叠叠,犹如声浪。

“我皇考大行皇帝,明哲作则,励精图治……遽龙驭之上宾,顾命朕躬,属以神器。”

“乃仰遵遗诏,俯顺舆情,于六月初十日,祗告天地、宗庙、社稷。”

朱翊钧顿了顿,闭上眼睛,中气十足,说出那一句:“即皇帝位。”

值此刻,教坊司安排的中和韶乐奏响,钟缶同响,鼓乐齐鸣。

两侧值守的卫士振动衣甲,猎猎作响。

下方军民百官,无论什么心思,都纷纷拱手加额,一拜、再拜、三拜、四拜。

口中齐齐呼喊:“万岁!”

“万岁!”

“万岁!”

百千人共唤万岁之声,直冲霄汉。

呼声、喊声、乐声、振甲声、钟鼓声、波涛汹涌,宛如天地共鸣,响彻整个紫禁城!

……

声音渐渐歇止。

“其以明年为万历元年,与民更始……”

宣读诏书的声音继续响起,军民代表还在跪伏听旨。

百官却是已然起身,陆续由午门进入。

朱翊钧也转身下了城楼。

稍后他还要御临中极殿,受百官贺表,但这一刻,他的登极大仪,已经圆满了。

大典的内核,在于宣告,当众人山呼万岁的时候,大典就已然提前结束。

从现在开始,他便是大明朝千万人共尊的皇帝了。

但……这远远不是结束,或者说,这只是他万里之行的开始。

不止是他在等这个时间点。

高拱也在等,他在等帝位上坐上一名十岁孩童,好假奉儿天子以废司礼监,让皇帝做个点头机器。

冯保、张居正也在等,他们需要李氏登位太后监国,好驱逐高拱,独掌大权。

朱翊钧、冯保、高拱、张居正,几人的交手,也将在此刻正式开始。

……

与常朝不同,登基临朝,是百官朝圣的仪礼。

人数数十倍于廷议,文华殿根本施展不开。

又为了彰显天家威仪,太祖定例,登基临朝一律在位于紫禁城中轴线上的奉天殿举行。

而今,礼部请命两宫,却是改到了中极殿。

尚宝卿侍从官早已在殿中设好了御座,朱翊钧施施然坐了上去。

他没有再去关注升殿的仪程,只是静静等候着百官上贺表。

一顿鸣鞭、鼓乐之后,百官鱼贯而入。

四名奉旨祭告的勋贵,率先出列:“臣等,幸不辱命,已告于天地宗庙。”

“天地宗庙闻陛下登极,有瑞彩洒落,必是喜极。”

“臣等,斗胆为陛下献上贺表。”

言罢,朱希忠隐晦地看了御座上的皇帝一眼,心中思绪万千。

朱翊钧被冕旒遮住了视线,只点了点头:“卿等一片赤诚,朕知之。”

又看向冯保:“司礼监掌印冯卿,为朕呈来贺表。”

冯保拜下:“内臣遵旨。”

而后从御阶上走了下去,从四位勋贵手中收上贺表。

四位勋贵归列。

又有阁臣出列:“臣等为陛下登极贺,亦有表奉。”

朱翊钧颔首。

随后,百官便由内阁辅臣、六部九卿、至七品微末,大小官员依次献上贺表。

一切井然有序。

直到……

“陛下命司礼监掌印收取贺表,你这厮是何人!?”广西道御史张涍,皱眉看向冯保。

殿内霎时一静。

朱希忠似乎身体不适,紧闭上了双眼。

高拱目不斜视,似乎全然没听见。

张居正嘴唇微张,恰到好处地惊讶。

高仪双手持笏,一副意料之中的样子。

只有不知情的官员,四周环顾,与同僚对视,目中透着无措与恐慌。

冯保遭此刁难,也端得是一身养气功夫,眼皮都未抖一下。

只是朝御案之上拱了拱手,缓缓道:“咱家便是司礼监掌印。”

张涍拂袖,抬起手指着冯保,视线左右逡巡,向百官征询道:“这便是司礼监掌印!?”

百官都是人精,哪里不知道这是要出事的节奏。

且不说你认不认识,便是心有疑虑,该是在这个时候咆哮中极殿吗?

无论大小官员,迎上张涍的眼神,都纷纷别过头去,不愿卷入这场旋涡。

御阶下方的纠仪官,也是当即出言喝止:“张涍!天子御极,注意体统!”

张涍顺势下拜,朝皇帝认罪:“陛下,臣方从广西巡案而归,尚不知先帝有遗诏更换司礼监掌印,臣有罪!”

既然冯保是司礼监掌印,那想必是先帝遗诏吧?

以退为进!

张涍这话虽是认罪,但实则是将冯保就任司礼监掌印不合流程这一事,放在了台面上。

冯保哪里还不知道这是演的哪一出,哪怕有所准备,也忍不住恨恨看向高拱。

朱翊钧也心知肚明是怎么回事,只是马前卒罢了。

见状他也干脆装傻:“张卿请起,不知者无罪。”

“卿有所不知,冯大珰乃是我母后点用,非是先帝遗诏。”

张涍当然是明知故问,他非但知道,还等的就是这一出。

他瞥见葛守礼暗暗点头,心中有了底,继续纠缠道:“哦……原来是陈太后彼时下的懿旨,那倒是臣无状了。”

理论上来说,司礼监掌印一职,只能皇帝点用。

但皇帝驾崩,皇后理所应当作为监国,权宜为之,也说得过去。

虽然……张涍明知不是陈太后下的懿旨。

戏唱到这个地步,此时自有人帮场子,把调子唱上去。

通政使司右通政韩楫呵斥道:“张涍放肆!陈太后何等识人之明,你竟敢诬赖!冯大珰这司礼监掌印一职,是如今的李太后点选!”

话音刚落,吏科左给事中宋之韩立刻出列争辩:“韩通政,也请慎言,我六科,从未见李太后彼时有明旨示下。”

这二人是高拱门生,百官人尽皆知。

到了这时,那些不明就里的官员终于反应过来,原来首辅与司礼监掌印,要真刀真枪地干起来了!

台谏御史、六科给事中、通政使司,全是高拱的人。

眼下这几人一唱一和,要说不是高拱授意,那才是见鬼了!

朝堂是高拱的主场,可怜的司礼监掌印只能被众人围殴,真是一点办法也无。

而当事人冯保,看着自己眨眼之间便被架在了火上烤,面上虽没什么表情,心中恨意却丝毫不少。

纵使提前知道高拱将在最近发难,有些心理准备,此刻仍是觉得怒极。

这处短板,他早就心知肚明。

当初先帝驾崩,李贵妃厌恶孟冲,便将其驱逐,提拔了自己。

至于明旨……司礼监掌印,还真不是区区贵妃可以一言而决的。

况且,当时孟冲是司礼监掌印,高拱是内阁首辅,二人盟友,这区区贵妃令旨,能遵从才怪了。

于是他便进言彼时的李贵妃,让她绕过外朝,直接点用自己,将生米煮成了熟饭。

嗣君的生母有位份,自己领着东厂有人手,哪里还用管什么流程礼数。

内廷的斗争方式可与外朝不一样。

所以,快刀斩乱麻实在是权宜之计,彼时根本不可能下明旨到内阁。

否则轻则被六科封驳回来,严重些,恐怕还要波及到李氏身上——牝鸡司晨这话,高拱是真能骂出来。

此后靠李氏压着,一时也没人追究,就算有,那奏疏也是可以留中的。

更随着前些日子做掉了孟冲,以及今日李氏成为了太后,冯保这位置就已经不可动摇了。

只是,他没想到,高拱竟然敢命御史在登极大仪上,当面捅破此事!

这是哪怕明知无用,这要来恶心他一番。

是当真不顾及两宫,不顾及小皇帝的脸面了!

冯保隐晦地看了一眼殿外,没等来预料中的动静。

却也不能丝毫不还手,他当机立断抬出李太后:“诸位不妨再好好想想,当初李太后可是下了口谕的!”

冯保将太后二字咬得死死的。

这是在提醒这些人,这可不是单单得罪他一人,他背后可是靠着天子生母,一位监国太后的!

高拱也就罢了,你们这些给事中、御史当真要一条道走到黑吗?

但那张涍也不知被许了什么诺,不仅丝毫没有收敛,反而变本加厉。

听了冯保这话,张涍怒目圆睁,朝着御案叩拜后,宏声质问道:“焉有贵妃口谕可决内相一职!?”

他又向左右百官大声质问:“我朝可有此成例!?”

这话矛头直指李太后,百官都悚然一惊,恨不得避席而逃。

今日究竟是什么泼天的大战,竟然指斥监国太后!

冯保见他犬吠,说话也激烈了起来:“张御史是在问罪李太后吗?”

若是司礼监掌印这位置三言两语就被撤下来了,高拱早就做了,何必等到现在。

就因为他这任命,是与李太后牢牢绑定的!

一顶大帽子扣下,就看区区御史敢怎么接。

可惜,张涍冲锋陷阵,身后却有的是人。

此时自然有人出来控制着局面。

高拱不咸不淡开口道:“二位慎言,不要将自己的问题,动辄牵扯于上。”

张涍知道什么叫适可而止,也会拿捏好度。

他理都不理冯保,继续朝着朱翊钧道:“皇上践祚之初,所窥伺者何限!名与器,安可假人?”

“贺表既由司礼监掌印收取,臣不敢奉于旁人!”

言语之中,尽是冯保窥伺名器,有僭越皇权的大罪。

葛守礼作为左都御史,不能真让登基仪被台谏的人给搅黄了。

他出列呵斥:“张涍!你非要搅乱陛下御极吗,还不奉上贺表立刻退下!”

说罢,他又进言道:“陛下,纵使张涍说得有理,也不过区区内臣僭越神器,还大不过今日陛下御朝,臣请此后再行处置。”

这些言官们三言两语,便将冯保打成了窃据司礼监,僭越神器之辈。

压根都不给冯保插嘴的份。

朱翊钧只觉得可笑,这些人是当真不把皇帝放在眼里啊,连他的登极仪都能作为战场。

也难怪孝宗皇帝,被这些文臣夸上天去了,称为什么三代以下的真仁君——当初孝宗朝会时,文臣便是这幅情状。

按照朝鲜的明实录记载,孝宗见朝会时,朝臣各自开小会,争扰不休,孝宗便是只能坐在龙椅上当木头人。

这群人要的,难道就是这种皇帝?

得亏朱翊钧眼下他另有图谋,不然看这些人这般目无君上,他说不得就要当众翻脸了。

这般想着,他抱着看戏心态,借坡下驴:“葛卿说得有理,张卿,此事容后再议,莫要在此纠缠。”

眼下临朝搅扰,至多是把这事放在台面上的第一步罢了,还动摇不了冯保的位置。

高拱必然还有后手,往后定然还有狂风骤雨。

今日这序幕,也该适可而止了。

张涍身为马前卒,任务已然是完成了,听了这话,立刻恭顺拜倒,口称遵命:“臣忧惧内臣僭越神器,蒙蔽耳目,一时心急如焚。”

“无状之下不慎惊扰了陛下登极临朝,臣下去后,会上奏自陈罪过,听由陛下发落。”

“至于冯保之事,臣也会另有本奏上。”

说罢,这才将贺表交到了冯保手上。

只是二人错过时,张涍悄然嗤笑一声。

冯保深吸了一口气,按捺住了胸中情绪,唾面自干。

他面无表情,似乎在等待什么。

张涍见冯保忍气吞声,不由觉得快意,刚要回到班列,脚步还未迈出,就在此时,突然一名太监从侧殿进来。

“皇太后懿旨!”


隆庆六年六月初二,清晨。

……

一夜过去。

到底是小孩子,睡眠质量比穿越前可好上太多,朱翊钧难得睡了一个久违的好觉。

他刚醒过来时,还有些迷迷糊糊,下意识去伸手去拿枕头下的手机。

摸到空无一物,才猛地清醒过来。

“殿下,您醒了。”床榻旁的宫女靠近前来。

朱翊钧突然问道:“我昨夜梦话说的什么,你们听清了么?”

几名宫女都是一怔:“殿下,您不曾说梦话。”

他这才放下心来,点了点头:“那似乎是做梦了,先替我更衣吧。”

几个宫女立马捧着縗服,围了上来。

穿衣的间隙,方才那名宫女说道:“殿下,张大珰已经来慈庆宫了,说是随时听候殿下差遣。”

朱翊钧忍不住笑了,这张宏,太想进步了。

等穿好縗服,又梳洗完后,他才吩咐道:“让张大伴进来吧。”

张宏是端着早膳进来的。

他看着还有些稚气的皇太子,不由愣了一下,险些跟昨天乾清宫那位威压摄人的嗣君对不上号。

但毕竟是大太监,城府自然不缺,一丝错愣很快敛去:“奴婢给主子请安。”

朱翊钧温和地点了点头,示意他近前来。

而后施施然坐到案前开始用膳。

张宏让宫女退了出去,才从袖中掏出一叠纸,道:“主子,昨日您吩咐我的,都在这里了。”

朱翊钧有些惊讶地接过,这张宏,办事还挺快。

大致翻了一下,隆庆元年至今,六年里湖广巡矿税的太监名单,一共十余人。

有些还标注了年龄,职司等信息。

他心里满意,也不吝夸赞:“办的不错。”

耳目之用,这就体现出来了。

湖广的事其实并不急迫,他想着手处理这事,至少也得掌握部分权柄之后。

但,万事预则立,不预则废,提前准备,总好过只能从奏疏当中获取信息。

无论是宫里、中枢、地方、边事、财用,总要先做到心中有谱,才能具体谋划。

全然靠着后世的知识盲人摸象,只怕万劫不复。

得将见识与如今的事情相结合,互相映照。

这就叫后世知识当代化。

张宏得了夸奖,连道不敢。

朱翊钧一边吃着早膳,一边认真看了起来。

湖广的矿课水深是必然的,但不可能是一日之功。

先帝在朝的六年里也不是没巡过税,怎么一个发现问题的都没有?

这才是朱翊钧在意的地方。

张宏见他看得入神,小声说道:“主子,昨夜宫里又出了个事儿。”

朱翊钧头也没抬:“别卖关子,有话直说。”

张宏连忙称是,又接着说道:“孟冲昨夜失足溺亡了。”

朱翊钧手顿了顿,抬起头神色莫名:“失足?”

张宏知道这是个心如明镜的主,解释道:“东厂的人发现的,勘察过说是失足溺水,司礼监也认定了,冯大珰正忙这事儿呢。”

朱翊钧摇了摇头:“都懒得背人了这是,真难看。”

张宏不敢接话。

朱翊钧也没在这事上多说。

将张宏递上的名录看完之后,才开口道:“这些人,现在日子都过得不错吧。”

张宏斟酌了一下,回道:“位置不太高,但手上确实挺阔绰的。”

朱翊钧心中早就有数。

这大明朝如今可以说十个官里面有十一个贪。

官商勾结,朘剥百姓都是小事了。

下至黎庶,上至亲王,哪个跑得了?

户部当初不给裕王府发岁赐,阖府上下差点揭不开锅。

最后还是向严世蕃行贿,才打通了户部的关节,把卡了三年的岁赐发了下来。

还有此后的首辅徐阶号称徐半城,坐拥几十万亩良田,天下又谁人不知?

海瑞奉钦命让徐阶还田,还不是灰溜溜被赶走。

更别提各部衙门结党营私,私相授受,跑官争爵,可谓络绎不绝。

上官如此,微末小官同样敲骨吸髓。

踢斛淋尖,巧立税目,牵牛扒房,多不胜数。

边军的军饷都能给你吸干!

这已经不是个别问题了,是大明官场普遍存在的问题。

时官已经对贪污没了廉耻之心。

对啊,我就是贪了,没错啊,大家都在贪,怎么了吗?

戚继光这种有心剿灭倭寇,不惮为国捐躯的人,不还是逃不出这一遭?

为什么有这种风气?一句话,工资低。

看看历史上正常领官俸的就知道,高仪死后连丧葬费都凑不齐,还得宫里出钱。海瑞就更惨,官位够不到宫里,还是同僚出钱下葬的。

工资低到这个程度也就罢了,关键还经常拖欠,半薪都是烧高香。

用顾炎武的话说,就是“以俸给之薄而无以赡其家也”。

都要揭不开锅了,哪还有心情立什么廉洁牌坊。

高尚的人只是少数,大部分人也只能随波逐流,一句不贪就要饿死了,怎么去约束他们?

这种毫无道德廉耻约束的背景下,贪污之事,可以说蔚然成风。

官场这样,太监就更别说了。

巡税这差使为什么是肥差?地方上没问题也就罢了,真有问题,巡税太监可就赚的盆满钵满了!

这税是为宫里巡的,还是为自己腰包巡的,就不好说了。

只怕,这查账钦差跟地方,早已经形成默契了。

看这十几名太监,一个汇报问题的都没有,反而个个腰包鼓鼓,心里就有数。

就是不知道湖广矿税这次,是双方没谈拢,还是问题太大,有人兜不住了。

朱翊钧思索了片刻,对张宏道:“宫里办差收钱,也就罢了,但要是有事瞒着我,我不认。”

“这些人你看着点,别又溺水了,以后我都有用。”

“你偷摸挑个软骨头,把湖广的实情,替我问清楚。”

“以后我不管外廷是什么说法,宫里巡了税,我就要知道宫里的说法。”

张宏恭听着心中一寒。

都“偷摸”了,还能让人活?

昨夜只觉得威严摄人,此时才觉得寒气刺骨。

这就是天家?

这才十岁啊!果是圣君,心狠手辣!

朱翊钧在张宏面前也没什么好装的,正要有天家法度,才能镇住这些宦官。

在不同的人面前要展现不同的特质,这才是政治。

张宏在宫里有资历,手下也有人,这些事,正适合他办。

他不宜在这事上分散太多精力,抓个小太监把情况问出来,做到心中有数也就罢了。

现在跟湖广地方闹上才是不智之举,稍不注意就是一场“民变”,但只要这些巡税太监还在,届时总要掀起一场大案!

如今闹得欢就让他们闹吧,自己拉好清单,秋后算账就是。

至于太监贪污,他现在没这个能力管,饭得一口一口吃,做事也只能一步一步来。

张宏后退一步:“奴婢这就去办。”

朱翊钧叫住了他:“我身边的人,你再过一遍,文华殿跟两宫,安排些你的人。”

提督太监正是负责各殿当值的,职权之内。

张宏迟疑了片刻,才答道:“奴婢明白。”

他没说出口的是,两宫跟文华殿,本就安插有他的人。

这是每个大太监都会做的事。

……

用完早膳,朱翊钧就得去文华殿上课了,也就是所谓日讲。

文华殿作为皇帝便殿,自然殿阁众多。

其中正殿是常朝的地方,后殿是皇帝经筵的地方。

而东宫日讲,则是在文华殿右偏殿。

朱翊钧到的时候,诸多讲官已经到齐了。

太子日讲,可不是一对一教学。

侍班官、讲读官、校书官、侍书官,各种名目的职官十余人,从诵读、翻书、勘校、做笔记,一条龙包办。

他只需要坐在那里,跟着读一遍,有问题再问就行了,其余什么也不用做。

高仪居于班首,看见太子进殿,连忙率两班讲官起身,列作一排。

朱翊钧当先行师礼。

诸讲官受礼后,又向嗣君行跪拜礼。

双方先后行礼,朱翊钧当即笑出早上刚清洁过的一口白牙,上前两步。

一把抓住高仪的手,热忱道:“先生,本宫昨日温习功课,又有所得,果真如先生言,温故而知新。”

高仪被他这举止弄得懵了一下,皇太子什么时候跟他这么亲近了?

一边尝试不露痕迹挣脱,一边硬着头皮道:“圣人之言,自然不会有差错,但殿下有所得,也幸有自身勤勉之功。”

朱翊钧非但没容他挣脱,甚至过手把他小臂挽住:“更离不开先生教得好,今日学习什么?本宫已经迫不及待了。”

说着,就拉着高仪的手往里走。

汉高祖刘邦之事,他也能为之,大明魅魔,他做定了!

其余的讲读官面面相觑,若有所思地跟在后面。

到了位置,朱翊钧才恋恋不舍地将高仪手放开。

高仪正松了口气,朱翊钧又招呼小太监:“先生肱股之臣,岂能不以礼相待?来,给先生赐个座。”

高仪连忙拱手推拒:“殿下,臣身子骨还算硬朗,若是站立都难,也无颜盘桓内阁了。”

朱翊钧哪里肯放过他:“先生何必托辞,现在不是常朝上,不要推拒。”

“父皇将三位辅臣留我,特意嘱咐我善待,先生莫要让本宫不孝。”

唱高调嘛,他最擅长了。

高仪这种老实人,扯上大旗最好欺负。

不等他拒绝,他就使唤小太监把座位,放在高仪身旁。

说是赐座,其实也就是个小凳子,也就两个巴掌大,正好托住两瓣。

高仪只觉得人生充满了赶鸭子上架。

先帝这样,张居正这样,现在嗣君也这样。

要说皇太子这番行止,他不感动是假的。

主君閤前执手,一如光武旧事,还又是赐座又是言必称先帝辅臣的,这份孺慕之情,哪个文臣能拒绝。

但,感动归感动,这座仍然是如同针毡。

他小心地半边屁股挨着凳子,以示恭顺之心:“多谢殿下赐座。”

朱翊钧坐到案前满意地点了点头,又随口问道:“先生,内阁可曾议好大行皇帝移灵的日子?”

先帝灵柩如今还摆在乾清宫,朱翊钧还等着搬进去呢。

表面问的是移灵,实际上是在问他搬进乾清宫的日子,同样,也是他应该接受劝进,准备灵前登基之时。

高仪斟酌了一下,答道:“礼部部议报上来是本月初六移灵,初十祭告,内阁票拟同意了,就等着宫里的意思了。”

朱翊钧掰数了一下日子,今日是初二,也就是四日后接受劝进,八日后登基大典。

八日啊,他就要登基做皇帝了。

他的母妃,也要做太后了。

同时也意味着,高拱的政治生涯即将结束。

如今是冯保高拱二人斗得最厉害的时候,冯保等的就是这个时间点,若非在这个空档,张宏都不一定能安生进司礼监。

那么高拱有没有意识到呢?

朱翊钧是想让高拱体面致仕的,否则他输得太难看的话,他的政治遗产同样会付诸流水。

不说别的,单就是晋党,现在就是靠着高拱的个人威望压制着。

若是高拱尊荣致仕,保持着随时起复的威慑,晋党也不会太难看。

但若是还像历史上一样,被他的母妃当众传旨说“高拱专权擅政,不知他要何为,我母子三人惊惧不宁。”。

那这烂摊子,他还真不好收场。

他如今的打算,是借助高拱好好消耗冯保一番,最好能助攻他,把东厂从冯保手上夺过来。

等他登基之后,再顺着李氏的心意进言,让高拱致仕——按礼制,新帝登基后,所有大臣都需上辞呈,是去是留,凭上心意。

由他主动提起此事,比冯保故意激怒李氏,至少也能保高拱一个三公之位的体面。

如此……高仪也不必在高拱被罢免后,忧惧而死了。

被想到的高仪似乎若有所感,他抬头看了眼出神的皇太子,左右见诸讲官已经就列,便轻轻咳嗽了一声:“殿下,日讲了。”

朱翊钧立马回过神来,正襟危坐:“先生请,今日是该《尹至篇》了?”

高仪摇了摇头,尽量神色淡然:“今日讲《太甲篇》。”

说着,朱翊钧就见身旁的侍书官自己面前的书页翻到了《太甲篇》。

他神情一顿,长长地哦了一声,没说什么,心中却心绪翻涌。

《尚书·太甲》,只讲了一个故事——伊尹放太甲于桐宫。

太甲是商朝的一名君王,伊尹则是四朝元老,太甲的辅政大臣。

所谓伊尹放太甲于桐宫,便是说,太甲登基之后,昏乱无度,破坏汤制定的法规,伊尹便将太甲放逐到了商汤墓地附近的别宫,自己摄政。

伊尹摄政三年后,见太甲悔过自新,便将太甲重新请出来,还政于太甲。

故事简单,也并不罕见,写了认错信后重新出来主持大局的人,他也不是没见过,问题在于,高仪为何突然生插了这一篇进来?

他可不信这是教学安排,高仪不会做这种瓜田李下的事。

只能是有意为之!

是谁的意思?又是什么意思?

是警告他老实点,不要步了太甲后尘?

或者是提醒他有人要行伊、霍废立之事?

还是……自比伊尹,摄政而后归,表明心志?




六月十九。

高拱身着素服,从家里推门走了出来。

今日皇帝宣治门祀卜,也是大行皇帝入葬的礼仪一环,自然需着素服。

高拱刚迈出家门,一抬头,就看到张居正站在道旁候着他。

一时没反应过来。

张居正已然走了上来:“元辅。”

高拱皱眉看着他:“这是作甚?”

张居正做出一个请的动作,示意边走边说。

“有些事想跟元辅打个商量。”

二人联袂往皇城而去。

高拱警惕看着张居正:“有什么事不妨到内阁商讨。”

张居正这几日也没少给他添麻烦。

又是拖着礼部,半天没定下给两宫上尊号的仪注。

又是要启用徐阶,想让这位前首辅掣肘于他。

可以说,在政敌面前,些许交情,已经不再能占据主导地位了。

但张居正却没接这话,反而自顾自说道:“此前两宫下旨,要贬黜都给事中宋之韩、御史张守约等人。”

“本说是贬到苦寒之地去,但如今我有些新的说法。”

宋之韩是高拱的弟子,张守约是高拱的门徒,二人此前冲锋陷阵,被枪打出头鸟。

如今高拱虽然得势,却也不好朝令夕改。

说到这事,高拱也不免升起一丝惊讶与好奇。

他面无表情问道:“说说。”

他倒要看看张居正又要跟他搞些什么。

张居正点了点头:“道州那地方有些太过了,我的意思是,贬到松江府如何?”

高拱一愣,松江府?那更是百官避之不及的地方。

为何?那是徐阶的地盘!

惹不惹得起且不说。

光是良田数十万亩都在人家手上,你去任主官,怎么收税?

刑狱难断,税赋难收,自然出不了成绩,所以但凡有些追求的,都不想去任官。

但高拱却立马悟出张居正话里有话。

他探寻道:“你是想……再启徐阶投献案?”

徐阶投献案,说白了,就是要把徐阶那几十万亩田地翻出来,再好好审一审来历。

当初海瑞去就是为这事,可惜最后不了了之。

高拱跟徐阶积怨颇深,如今把门人弟子都扔过去,除了找麻烦,也没有第二个理由了。

张居正光明正大承认道:“要度田,就得从我那老师开始,否则,难服天下人。”

说归这样说。

但这话还真不是他的意思,毕竟是自家老师,不到万不得已,他也不想把人往死里逼——毕竟当初海瑞去,徐阶好歹已经象征性地还了六万亩的。

要拿徐阶开刀,是那位圣君的意思。

皇帝只说贪腐都往上头集中,不办徐阶,下面岂能服气?

上头包庇中间,中间包庇下面,届时都负隅顽抗,才是有害新政。

要论起道理,张居正也不是不能狡辩一番,问题是皇帝拿出支持度田的态度,他总不能一点面子都不给。

而且又被生生跟高拱是否有篡逆之心挂钩上了。

他便干脆应了这事,只是在时间做了争取。

说是。

若是在万历元年之前,幡然醒悟,一切还有的谈。

若是在万历元年之后,不收敛,不悔改,那就法不容情了。

如此二人才达成共识,准备先把这事该落的子落下去。

高拱听罢,沉吟片刻。

他对这事也没有意见,甚至于有些惊喜。

他没少花心思对付徐阶,隆庆五年,就借孙克弘之狱,牵连过徐阶。

但,张居正却往往对他这老师手下留情。

如今他竟然主动提起此事,莫不是准备藉此向他示好?

高拱有些拿不准,不由试探道:“你这好学生,怎么突然对自家老师不敬起来了?”

张居正等的就是这一问。

他意味深长地看着高拱,提醒道:“咱们理念不合,再怎么斗,也是为了朝局。”

“若是连朝局都不顾了,那我岂不是一心争权,有篡逆之心?”

这话点到为止就够了。

等到高拱面临抉择的时候,总会意识到的。

他也只能帮到这里。

若是高拱连大局也不顾,被皇帝以篡逆之心看待,他就无法了。

说罢这句,张居正便快他一步,告辞离去。

只剩下高拱在原地有些疑惑沉思。

想了半天也没想出来张居正这闹得哪一出。

只能归结于,见他得势,想示好于他。

……

今日廷议之前,百官要去宣治门集合。

当然,不是给将军检阅的,而是大行皇帝祀卜,以及皇帝赦赏。

宣治门在紫禁城南,位于午门与皇极殿之间,是朝臣的必经之地。

由于仁宗曾在此听政,也就有了新帝登基在此视事的成例。

此时天方蒙亮,皇帝还没来。

文武皆着素服,麻布盖头,分列两班,已然开始等候。

僧道祭酒围在一起念念自语。

高拱位居班首,扫视了一圈,却皱起了眉头。

今日似乎,不太一样……

成国公朱希忠,竟然站在了纠仪官的位置!

此人不是身体每况愈下,不能胜任了么?

这是眼见自己要死了,想在最后走动一番?

还有顾寰那老匹夫怎么也来了,高拱定定看着顾寰。

这老匹夫此前为皇帝争夺京营,跟兵部闹得不可开交,好不容易被赶回了家,要颐养天年,今日怎么也露了头?

当初赵贞吉将此人赶走,放出话来,说“寰惟知退让自守,以保勋名,以避嫌忌耳“。

如今他高拱得势,顾寰反而敢不知进退起来了。

安敢这般小觑他?

正当他恼怒的时候,一阵哀乐响起。

高拱收回心神,抬起头,只见皇帝身着縗服,被一堆内臣女官,以及中书舍人围在中央,缓缓走近。

令他疑惑的是,冯保那厮,竟然没有随侍左右。

虽然司礼监暂时被他压制,但他不信,冯保会放弃挣扎。

再不济,也不会放弃列席听政的权力。

高拱眉毛打起架来。

几层疑虑叠在一起,让他突然有了不好的预感。

随着皇帝走近,百官没有行跪拜礼,而是逐一行奉慰礼。

朱翊钧受过礼,说了两句场面话,勉励群臣。

又正色问过祭酒:“诸位,建我皇考陵寝于大峪山,可乎?”

那祭酒下拜:“此地上感苍天,下应地脉,可兴国矣。”

朱翊钧点了点头:“善!”

他又转头看向翁汝达:“那便从内阁之议,于甲戌动工,命工部右侍郎翁汝达提督陵工。”

翁汝达连忙领命。

高拱静静看着这一幕,内容上都没什么不对,这些都是内阁报上去的,如今皇帝点头宣布,也是正理。

但不知为何,他心中的不安却越来越甚。

他死死盯着皇帝,思索着今日感觉到的违和之处在什么地方。

只见皇帝又唤了一声吕调阳:“吕卿。”

吕调阳凛然应是:“臣在。”

朱翊钧吩咐道:“我母子三人有意,着礼部集议皇考尊谥,有诏。”

一声有诏,便见张宏越众而出,展开圣旨,准备宣召。

这些都是早定的流程,百官都静静听着,只有高拱心不在焉,眉头皱得越发地紧。

朝官们却不觉有何不妥,只偶尔看看逐渐升起的太阳,受着慢慢炎热的体感,只盼早日结束这道流程。

张宏手捧圣旨,展开唱道:“朕惟,自古圣帝明王,建骏烈于当时,则必享鸿名于后世。肆嗣统之君,皆为之裒集舆论,腾播景辉,考率彝章,荐称徽号,所以显亲而崇孝也。”

……

“尔礼部,其集文武群臣定议尊谥,择日,恭上册宝,以扬我皇考之休于罔极。钦哉!故谕。”

一道旨意念完,吕调阳正要上前领旨。

高拱突然出列,走了上前去。

口中道:“臣遵旨!内阁定会同礼部,尽快议定大行皇帝尊谥。”

张宏不知所措,回头看向皇帝。

朱翊钧温和点了点头。

高拱这才接到圣旨。

他观察着众人的反应,却并未发现有什么不妥。

这一番试探,所有人的神态动作,都与往常一般无二,似乎只是他自己疑心了。

高拱略微放下心来。

只见李进又上前一步,念起另一道圣旨:“自隆庆六年六月初十日昧爽以前,官吏军民人等所犯,除死罪恶极情真及充军系边方失机、喇唬凶徒……俱不赦外;若窃盗逃军三犯、匿名文书未及害人、谋杀人伤而不死……悉免处死,发边卫永远充军。”

……

“户部召买并各处采买金珠宝石、祖母碌、猫睛等项,及隆庆五年钦降式样烧造江西瓷器,诏书到日,除已买采烧造者照数起解,其未完者悉行停止。”

这是天下大赦。

该减刑的减刑,该减税的减税。

内阁会同六部共议的,高拱听罢,并未有什么出入,稍微安心了一些,便上前领旨。

祀卜与大赦之后,便是恩赏。

此时太阳已经升空,百官披麻戴孝,难免已经有些燥热。

高拱也止不住抹了一把额头的汗。

只见张宏又拿出一道圣旨。

唱喊道:“兹有中军都督府都督同知,李伟,以外戚晋爵,封武清伯,追赠三代,食禄千石,赐乘肩舆。”

……

“……册封先皇第六女,为延庆公主,追册生母王贵人为贵妃。”

……

“恩荫太子太保顾寰从子,顾承光,锦衣卫指挥佥事。”

高拱眼皮一跳!

不对!

到这里,固然合乎礼数——无非是给皇亲国戚、勋贵们该册封的册封,该恩荫的恩荫。

但是,顾寰这老匹夫的名字,怎么也掺杂在里面?

他怎么不记得吏部报上去有这厮的从子?

高拱抬头看向顾寰,他突然有了明悟!

他说怎么感觉今日不对!

原来是勋贵这些野狗,又出来找吃食!

就在他刚刚想明白,还未来得及动作的时候,张宏再度喊出封赏。

“升少保、少傅、兵部尚书,杨博,为东阁大学士,加封少师,即日起入阁办事!”

“升右都御史兼兵部尚书加遣宣大军务总督,王崇古,为兵部尚书,加太子太保!”

高拱听到这里,勃然变色!

再顾不得思虑,必须要打断这场不对劲的封赏!

他猛然出列,喝止了张宏:“奸宦!安敢矫诏!”

首辅勃然作色,还喊出矫诏这种话,百官纷纷悚然一惊。

又是出了何事?

人群中的陶大临悄然矮了矮身子,露出一副摇摇欲坠的暑热状。

余有丁看了一眼申时行,只得到一个点头,当即放下心来。

更多的则是讲视线放在高拱与张宏身上来回游移。

张宏被喝止,只是转头看了一眼,并无多余表示,似乎喊的不是他。

倒是张居正,出面挡住了高拱:“元辅,注意体统,不要胡乱抓咬。”

他一出面,高拱立马反应过来。

果然又是张居正与他为难!

这次又是什么?

用皇帝中旨来拉拢勋贵和摇摆的朝臣?

好个张居正。

出门才说要朝局为重,现在竟然撕破脸皮到这个地步!

真是拿他当猴耍!

高拱冷哼一声:“我吏部、内阁,从未奏请过这两道奏疏!”

“此贼宦当众矫诏,罪不容诛!”

他牢牢抓住矫诏这一点,决口不提中旨,是为了方便各个击破。

同时也将事情闹开,好传到陈洪耳中,让两宫出面,为认定此为矫诏,留个扣子。

但,事情自然不会如他所期望的那般。

张宏终于出声解释道:“元辅这可是冤枉咱家了,咱家奉的是陛下圣旨、两宫懿旨,何来矫诏一说?”

“至于元辅奏没奏请过,就不是咱家的事了。”

高拱悚然一惊!

皇帝跟两宫懿旨!?

怎么可能!

他下意识就要呵斥:“奸宦……”

刚一出口,他突然意识到什么。

脖颈有些僵硬地挪向张居正,又看了看皇帝。

看到二人表情的一刻,他的心猛地就沉到了谷底。

昨夜陈洪才到他府上,跟他传达了陈太后的意思,不可能今天毫无征兆就变卦。

只能是……

他不可思议的目光,扫过张居正、扫过皇帝、乃至于跨过层层殿阁,看向不在当场的李氏、冯保等人。

这些人,竟敢威逼当朝太后!?

怎么敢的!?

他正在惊骇之中,张宏突然出声催促,看向杨博:“杨尚书,该接旨了。”

高拱也下意识回头看向杨博。

看到那位彳亍犹疑的兵部尚书,他陡然发现,自己已然站在悬崖边上了!

不行,不能让杨博来选,这个老东西就是墙头草,眼里根本没有大局。

他眼神示意左给事中涂梦桂,让他将这旨封驳。

并再度打断了张宏,想夺回主动权:“即便如此,不经内阁票拟,便是中旨,乱命也!”

左给事中涂梦桂得了暗示,立刻出列,就要动作。

俨然要配合着在程序上作文章,将这两道诏书挡回去,搅黄今日的封赏。

但,涂梦桂正要开口之际。

突然,成国公朱希忠踏步出列。

手中的礼杖往地上猛地杵了三下!

兀地一声,似低喝更似咆哮:“首辅高拱!安敢君前失仪!”

朱希忠宛如一头病虎,突然作色,周遭金吾卫不约而同将礼杖往地上一杵!

砰!

砰!

这突如其来的声威所有朝臣都吓了一跳!

多少年了!好久没听到纠仪官当众呵斥朝官了!更何况是当朝首辅!

所有人都下意识向朱希忠看去。

只见这位往日如同一只病猫的勋贵,此刻霍然睁开了双眼,正死死盯着他,一双眼睛透露出经历过沙场的凛然气势。

高拱也被惊得不行,却毫不示弱,陡然咆哮道:“住嘴!此地哪有你说话的份!”

他自然不怕,但涂梦桂左右看了一眼死死盯着他的金吾卫,已经上前要将他请走的锦衣卫。

思量片刻,缩了缩脖子,还是乖乖被请离。

“好了。”

就在正激烈之时,皇帝玉音突然插入场中,化解了所有紧张气氛。

朱翊钧温和地安抚道:“如今暑伏渐深,正当早些赦赏完,早诸位臣工躲个清凉才是。”

他笑着眯起眼睛,看向杨博:“杨卿,事出匆忙,这确是中旨。”

“杨卿也可不接,总归是我母子三人的疏忽。”

杨博此时已经是满头大汗。

他突然意识到,什么叫上下一日百战。

这才登基多久!

他杨博就像鸭子一样,被几方赶着跑!

高拱、张居正他能理解,今日皇帝又是怎么回事?

俨然一副得了两宫支持,又放出了勋贵这条狗的样子。

这就罢了,你去对付高拱啊,找他杨博做什么?

还进内阁?他马上就要致仕的人了!

正在脑海中天人交战,突然感觉身后被人捅了一下。

杨博回头,看到张四维挤眉弄眼。

这才反应过来,合着是给这小子占坑呢!

杨博悄悄抬起头,发现所有人都在看着自己。

皇帝一脸笑眯眯,似乎不在乎他怎么选。

高拱面色铁青,透露着一股失去掌控的不安。

张居正微微颔首,示意着他该如何抉择。

他福至心灵,突然意识到,皇帝跟张居正已经达成了共识!

皇帝、次辅、两宫、勋贵……这哪里是寻他帮助,分明只是给他一个机会!

想到这里,杨博终于作出反应:“天恩浩荡,臣愧领!”

这话说完,他长出一口气,不敢去看高拱眼神,埋着头做起了鸵鸟。

这一声接旨,仿佛破去了高拱的金身一般。

朝官纷纷明悟。

尤其是事不关己的,更是悄然站远高拱的门生故旧。

张宏送出旨意后,又展开一道:“升礼部尚书,吕调阳,为太子太傅,领文华殿大学士,奉诏之日起,入内阁办事!”

“升吏部左侍郎,张四维,为礼部尚书,总裁世宗实录!”

二人毫不犹豫,领旨谢恩。

高拱冷眼看着张四维。

他此刻哪里还不明白。

中旨归中旨,但毕竟是封赏,除了铁杆,谁能拒绝?

更何况,如此更显出了他高拱的弱势,恐怕铁杆看了这一幕,也不再是铁杆了。

“……工部尚书朱衡,加太子太保!”

高拱突然忍不住笑了。

高明啊。

连朱衡都有份。

当所有人的接了封赏之后,若是再有人说中旨不合规制,那就真是与所有人为敌了。

这手段还真是阴损。

又是好一阵封赏,从各位翰林、侍郎,到大理寺卿、国子监祭酒等小九卿,泰半都有封赏。

“左都御史葛守礼,加太子太师!”

这道封赏一出,众皆惊呼。

现在明眼人都能看得出,这一局针对的就是高拱。

要么罢官,要么直接动武。

可葛守礼此人,分明是高拱的左膀右臂,如今竟然也得了封赏!?

这一下,连高拱的朋党也惊疑不定起来。

高拱没去看神色焦急的葛守礼。

当他发现陈太后已经被这些人解决的时候,他便几乎不抱有期望了。

方才让给事中封驳,已经是下意识的挣扎。

等看到金吾卫和锦衣卫虎视眈眈的时候,等看到皇帝的中旨被纷纷接下的时候。

他就明白,大势已去。

高拱叹了一口气。

让摆摆手,让葛守礼不必再纠缠。

而后便闭上眼睛等候宣判。

“改文渊阁大学士,高仪,为建极殿大学士,加太子太师!”

“改建极殿大学士,张居正,为皇极殿大学士,加左柱国!”

高拱闭着眼睛静静听着。

建极殿大学士是次辅,皇极殿大学士是首辅。

高拱就在皇极殿大学士的位置上,如今却再封一个。

用脚指头也知道,之后会发生什么。

这点情面都不留,看来是要罢他的职了。

不,不对。

若是要罢他的话,不需要将葛守礼当牌坊一样竖起来,安抚他的故旧。

如此求稳,恐怕……是要杀他高拱啊!

他自嘲地摇了摇头。

这就是皇权。

不经限制,他堂堂首辅之尊,面对一张薄纸,竟然还无还手之力,这就是你张居正想要的?

如今没了陈太后站台,一夜之间,他便有了性命之虞,当真是可悲可叹。

便在这时,张宏展开最后一道诏书。

高拱也突然睁眼,昂首挺胸,等待着宣判!

他高拱,何惜一死!

便在这时,他恰好迎上皇帝的眼睛。

张宏正一板一眼唱道:“兹有少师兼太子太师、吏部尚书、皇极殿大学士,高拱……”

还未念完。

只见皇帝长身而起。

一把夺过了诏书。

丝毫不顾礼仪,将诏书捏在手中,走进高拱。

他一字一顿道:“元辅,且听着!”

高拱冷笑一声,矜傲道:“我听着呢!”

朱翊钧点了点头亲口念道:“拱锐志匡时,宏才赞理,慷慨有为,公忠任事,佐世宗而有乂安,护先皇之于微末,辅少帝见足赤心。”

“值国家多事之时,先为社稷万年之计,乃通海运,乃饬边防,乃定滇南,乃平岭表,制降西虏,坐令稽颡以称藩;威挞东夷,屡致投戈而授首。”

听到这里,高拱矜傲的神情一滞。

这……这是闹的哪一出?

百官也怔愣不已。

似乎,与想象中的展开不太一样。

葛守礼眼中也燃起了希望。

只听皇帝继续念道:“利同魏绛杜猾夏之深忧,策比仲淹握御戎之胜算。”

“朕怀古念今,同谋两宫……”

高拱的神情已经从矜傲变成了倔强。

死死盯着朱翊钧的眼睛,想要看穿这位皇帝的心思。

朱翊钧也毫不躲闪,一字一顿:“特,进高拱为,太师!加上柱国!”

“及,赐拱诰券,封奉天翊卫推诚宣力守正文臣……”

群臣躁呼。

高拱死死地抿住嘴,一言不发。

朱翊钧突然合上圣旨,抓住高拱的手,慢慢将诏书交到他手中:“封,定安伯!”

“食禄一千二百石,赐良田万亩、府邸一座,于,松江府!”

“本身免二死,仍追封三代,止身不袭!”

朱翊钧放低了声音,缓缓松开诏书。

也不管高拱作何反应。

头也不回,转身走回御座:“钦此。”

<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