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婶，我想了想，还是不搬过去了。”
“啊？之前不说好了吗？”王婶讶然，“再说，这家里才办过后事，你一人住着不怕呀？”
我轻笑：“去世的人是我父亲，是最疼我的人，我怎么会怕呢？”
“可——”
“还有，王婶，跟静香姐的亲事就算了吧。我还小，现在还不急着结婚。”我有条不紊道，“而且静香姐那么优秀，说不定在学校里谈有男朋友呢。”
“不会的！”王婶语气肯定，“上个月我就给她写信，告诉她跟你的婚事，她给我回信了，并没有拒绝，也没说自己有男朋友。”
王婶已经跟她说了？这么早？
其实我一直不理解，既然她喜欢杜景淮，为什么不拒绝和我的亲事呢？
报答恩情其实有很多方法，相信以她的聪明，一定能想到两全其美的办法。
这份报恩的责任心，难道比她爱的人还重要吗？
为什么她宁愿放弃自己的爱人也要和我结婚呢？
反正，不论她是怎么想的，我是不会再跟她结婚了。
我眨巴着一双纯真的眼睛，对王婶道：“我还不想结婚，我跟静香姐差了五岁呢，其实我一直把她当姐姐！”
王婶摸摸我的头：“也是，牧之还是孩子呢，现在谈结婚是早了点。”
上辈子，王婶对我一直挺不错。
她和杨叔都是实诚人，觉得欠我爸一条命，就想用最好的来报答我。
自家女儿是他们最大的骄傲，让我和余静香结婚，我一辈子就有了依靠。
他们的初心其实是好的。
但他们不知道的是，感情是不能勉强的。
余静香重孝道，又因为家里对我爸的亏欠，默不作声地把我这个责任接手过去。
为了我，她放弃了自己喜欢的男孩，心底肯定也是委屈的吧！
这辈子，我不想再当她感情里的障碍了。
这样，她就不会抱憾终生了吧？
至于我，好好过自己的日子。
“孩子，你做不成我的女婿，就当我儿子吧。你才十五，家里也没个大人，以后就把我和你余叔当爸妈。”王婶温声道。
“好，谢谢王婶。”
“那你以后有什么打算？”
“我想读书。”我望着她，语气坚定。
在这个高考恢复没多久的年代，乡下几乎没什么人读书。
我们这附近好几个村子，近几年也才出了余静香一个大学生。
上辈子的我，一开始受到周围环境和家庭条件的影响，和大多数村里的孩子想法一样，认为读到初中，能识字就够了。
到了年纪，找个不错的人结婚，再为家庭为孩子忙碌，一辈子就这样过了。
很平淡，但身边大多数人都是这样过来的。
可是后来，跟余静香共同生活几十年，亲眼看着后世的发展，我知道知识和学历有多重要。
我能察觉到，余静香对我的没文化是嫌弃的。
她从来不带我去见他的同事和朋友。
也从来不带人到家里来。
看到那些念过书，有着体面工作的人，我内心是羡慕的。
我也想像他们那样，光鲜亮丽，能挣钱养活自己。
不过，那时候能娶余静香，既是我喜欢的人，也是我认识的所有人中最优秀的那个。
我是欢喜的，是满怀期待的。
哪怕后来的婚姻中，我对她的爱慢慢消磨干净，但心里也没什么不甘。
能平凡过一辈子就是福气，人哪能事事如意呢？
直到，我了解到她的不甘。


经历了一系列的打击，当余静香的律师带着她的遗嘱来时，我已经能平静对待了。
当听到她把自己的那一份财产都留给杜景淮的儿子时，我连冷笑的表情都做不出来。
客气地送走了律师，我下楼去买菜。
余静香死了，我还得好好生活呢。
她给杜景淮的儿子留了不少财产，但作为她几十年的丈夫，我也能拿到属于我的那一部分。
那些钱，足够我安享晚年了。
我才五十岁，身体健康的话，还能活好些年呢。
剩下的日子，我得好好盘算，该怎么过好。
意外总是那么猝不及防。
过马路时，一辆逆行的车失去了控制，横冲直撞而来。
最后的意识里，我看到的是自己的身体飞向空中的姿势。
再一次醒来，镜子里映出我十五岁稚嫩的脸。
我惊喜地发现，自己重生了。
刚一出门，我正好碰到刚进院子的王婶，也就是余静香的妈。
“杨牧之，东西都收拾好了没？婶来帮你拿过去。”
我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处在什么时间段。
我恨自己，为什么不早两个月回来。
那样，或许就能避免我爸的死亡。
两个月前，我爸在矿场干活，看到滚落而下的巨石，推了旁边的人一把。
那人幸运地活了下来，而我爸却被石头砸中，当场死亡。
被我爸救的那个人就是余静香的爸。
我妈生我的时候难产去世，我从小就是我爸一个人带大的。
爸爸去世后，我再也没有家人。
作为恩人的儿子，余静香的爸妈对我很好，时不时送我吃的穿的。
他们甚至把余静香许给了我。
这个村里唯一的大学生，全村的骄傲。
当时，我是万分愿意的。
因为余静香长得好看，端庄秀气，又有文化。
全村的男孩没有不喜欢她的。
放假时，她从学校回来。
她家门口总有小伙子去偷偷看她。
当我答应了杨家的亲事后，热心的王婶就提议让我搬到她家去住。
她告诉我，等余静香放暑假回来，就让我们结婚。
上辈子，我按照他们的安排，住进了杨家，顺利和余静香结婚。
虽然，婚礼全程，余静香都没有笑一下，我也只以为她性子冷淡。
如今，重来一次，我不想再这样过一遍了。


结婚后，妻子与我约法三章。
第一，不许叫她老婆、也不许称她为爱人，只能叫她余医生。
第二，同房可以，但不准亲吻。
第三，不许进她的书房。
直到她初恋去世，第二天她就殉了情。
收拾遗物时，我头次进了书房，抽屉里全是她未寄出去的信，收件人是她的初恋。
她不许我过问她私事，却愿意写在纸上都告诉别人。
她第一次参加手术时紧张到一夜未眠，
第一次升职加薪，
第一次收到锦旗，
第一次被脾气暴躁的病人骂，
第一次出差吃到了他心心念念的羊肉泡馍，
生病了头好疼……
抽屉里，还有一张结扎手术单。
时间是，我们刚结婚时。
她在信里写：对不起，我让他碰了我。可除了你，我不想为任何男人生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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妻子余静香毫无征兆地自杀了。
早上，她还和往常一样，和我一起吃了早饭。
对于我新研发的鸡丝豌豆粥，她还赞了句味道不错，一口气吃了两碗。
可是下午，我买菜回来，看到的就是躺在床上停止呼吸的她。
一旁的桌子上，放着空了的安眠药盒子。
余静香做了几十年医生，是获得过无数锦旗的“外科圣手”。
想必，找渠道弄点安眠药，对她来说不是什么难事。
安眠药的剂量挺大，完全没有抢救的余地。
在悲痛和迷茫中，我办完了她的后事。
走进她那间从来不让我进去的书房，收拾她的遗物时，我才发现她掩藏了一辈子的秘密。
原来，余静香曾经有一个深爱的人。
那是她上大学时的爱慕对象，男孩叫杜景淮。
那天上午，她接到杜景淮去世的消息，选择结束自己的生命。
用殉情来祭奠她的爱情。
她的抽屉里，有一张杜景淮的照片。
身穿深灰西装的他，站在校园的林荫树下，英俊帅气。
很漂亮，还带有和余静香身上类似的气质，浓浓的书卷气。
那是我所欠缺的，也是几十年来我自卑的来源。
照片年代久远，却被保存的很好。
可见主人的珍视程度。
除了照片，我还看到一大箱没有寄出去的信。
过去的几十年，余静香时不时写信给杜景淮，以此排解自己的相思之苦。
但怕影响杜景淮的生活，这些信全都没寄出去过。
我说不清怀着怎样的心情，坐在那里，颤抖着手拆开那一封封信。
自虐般地看下去，从傍晚到天明，通宵未眠。
从细细密密的文字间，我读到了一个全然不同的余静香。
在我的印象里，余静香是高冷的，有时一天也跟我说不了两句话。
我以为她性格本就内向，这些年也都习惯了。
可写下这些信的他，内心是火热的，感情是丰沛的。
她滚烫的情意几乎要从字里行间溢出来。
我从来不知道，余静香竟也有如此强的表达欲和分享欲。
她人生的每一件大事小事，都会写信告诉杜景淮。
她第一次参加手术时紧张到一夜未眠，第一次升职加薪，第一次收到锦旗，被脾气暴躁的病人骂，出差吃到了他心心念念的羊肉泡馍，生病了头好疼……
这些事，她从来没跟我说过。
哪怕我主动提起，她也一笔带过，没有任何诉说的欲望。
记得她第一次升职时，我在家做了大餐，要给她庆祝。
她那天晚上十点多才回家，无视一桌子菜，对我说“跟同事一起庆祝了”，就去洗漱了。
还有，她被病人骂了，心情不好，一回家就把自己关进书房。
我不知道她为什么不高兴，问了她同事，才知道怎么回事。
我问她为什么不告诉我，她冷漠道：“告诉你有用吗？你能帮到什么忙？你懂医院的工作吗？”
本就敏感自卑的我，一句话都说不出。


在那些信里，我还看到几封用丝带精致捆扎起来的信。
打开一看，那是杜景淮写给她的几封为数不多的信。
原来，他们十几年前就已经联系上了。
那年到南方出差，有人组织了一场校友聚会，他们重逢了。
余静香才知道，杜景淮过得并不太如意。
他当年娶了一位做生意大老板的女儿，确实过了几年富庶的日子。
可后来他妻子染上了赌博，输得倾家荡产。
余静香听闻他的遭遇，心疼不已，第二日就去银行，转了五万块钱给他。
从那以后，她诉说思念之情的那些信，并不像以往一样，全部尘封起来。
而是偶尔真的寄出去几封，同时寄出的，还有汇款单。
过去的十几年，余静香一直在断断续续资助杜景淮的生活。
八年前，余静香要卖掉我们以前住的那套老房子。
她说，一个做医药研发的朋友手上有个新项目需要投资，很有前景。
她要把卖房的几十万都投进那个项目。
我想多问几句，她就用那种让我害怕的轻蔑眼神扫向我，说“问这些干嘛你又不懂”。
成功将我堵住。
后来，都过了一年多了，我偶然想起，问她项目完成了没有。
她不耐烦道：“医药项目动辄几年，哪有那么快。”
我就再没问过。
从杜景淮给她的回信里，我才知道，那笔钱的真正去向。
八年前，杜景淮的儿子要出国留学，他打电话向她哭诉自己的艰难。
余静香决定把老房子卖了，卖的钱全部汇给杜景淮，供他儿子出国。
杜景淮亲手写了一封长长的信感谢她，字里行间流露出对往昔的遗憾。
在手机早已普及的年代，他们还用手写书信往来，用这种独特的方式怀缅过去的情感。
还真是浪漫啊！
如果只是这些信，让我发现余静香有真正爱的人，对我来说也只是心痛。
毕竟，几十年来她对我的冷淡，早已把当初我对她浓烈的爱消磨干净。
现在，我对她的感情，已经变成平淡的家人之情。
什么爱不爱的，我早已不在乎。
真正让我震惊的，是一张余静香的手术单。
在我们结婚不久，她竟然去做了结扎手术！


我去问王婶借余静香曾经用过的课本，她大方地把她所有的书都给我搬来了。
我看了看，这些资料和试卷都有些年头了，近两三年的都没有。
最好的书店在省城，我决定去一趟，把最新的资料买一些回来。
这两年出门没那么严了，找村长开一封介绍信就行。
王婶出面，帮我办妥了这事。
她还给了一大包东西，让我帮忙带给余静香。
她就读的大学就在省城。
进了大学，我一路打听，来到余静香的宿舍楼下。
远远的，我就看到那里围了不少人。
等走近了，才看到站在人群中心的两个人。
正是余静香和杜景淮。
穿着西装，斯文帅气的男生，正手捧一束鲜花，大胆地向面前明艳漂亮的女生表白。
原来，男生也可以向喜欢的女生大方表白啊。
看到杜景淮，我的心里只有羡慕。
羡慕他的大方、自信、勇敢。
“余静香，我喜欢你，你可以做我的女朋友吗？”
旁边的人小声议论：“哇，中文系系草向医学系才女表白，郎才女貌，佳偶天成啊！”
原来，他们在大学时，就是公认的般配了。
作为棒打鸳鸯的罪魁祸首，难怪上辈子余静香冷眼待我。
“对不起，杜景淮，我不能答应你。”
清冷磁性的嗓音一开口，就惊呆了所有人。
余静香居然拒绝了！
“她拒绝了系草！”有同学忍不住惊讶。
杜景淮的眼神一瞬间暗了，语气失落：“为什么？是我哪里不够好？”
“不，杜景淮，你很好。”余静香苦笑摇头，“可我不能和你在一起，因为我在老家——”
“静香姐！”我突然大声喊出来，打断了她后面的话。
我明白了，上辈子，余静香就是这样拒绝了杜景淮，说自己在老家有未婚夫。
杜景淮黯然离开。
她后来回老家跟我结婚，一辈子都没能放下他。
这辈子，我再也不想成为棒打鸳鸯的原罪了。